文 黃馨儀(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2025年由飛人集社劇團石佩玉策劃的ECHO偶計劃-【演出大聲喊】,首週演出《白,忙一場》&《2024我離開之後⋯⋯請進站》特邀臺灣偶戲界資深的創作者鄭嘉音和薛美華各帶來一場演出,一票兩戲、每場演出兩次,觀眾分批先後在牯嶺街小劇場一樓的實驗劇場與二樓藝文空間觀演。
《2024我離開之後⋯⋯請進站》由薛美華作為導演,彭韶君、于明珠、陳麗珠為主要表演者。觀眾入場前被邀請選擇一個玩偶進行觀演陪伴,各式大小的玩偶,或被抱著、或被放置、或是拿在手上,讓整齊排列的觀眾席有了不同的氛圍佈局。舞台上則掛晾著衣物、地板上也鋪滿各色衣服,如同一條百納被,形色的衣服與玩偶定調了這場演出:日常、多樣、柔軟、承接、陪伴。
開場,三位表演者邊收拾衣物,邊以不同語言穿插叨念著「荒謬」與「荒誕」兩詞,並結尾於一枚刻印著表演者與觀眾都幾乎看不清的《金剛經》的小小印章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一段插曲,隱隱涵蓋了這場演出。餘下四十分鐘的演出,三位表演者所進行的行動並不複雜:拿著藍子收衣、摺衣,間或搭著一種超慢跑的節奏,兼做家務也顧身體,好似種人生的節奏。而各場間掛吊的衣服,暗示了重要的人物或階段:從新生兒的和尚衣、到幼兒的上衣與連身衣,或是不同時期的女裝。對應著兩個玩偶——看診時表明「快死掉」的奧莉薇娃娃,以及一個女嬰的玩偶。奧莉薇的垂死是一種內在受傷的狀態,而嬰兒玩偶則是急需急救;前者被找到時是在抽真空的袋子中,而後者,則被放入袋中吹氣、給予生機。

2024我離開之後⋯⋯請進站(飛人集社劇團提供/攝影李欣哲)
當被抽空的生命,遇上在努力的生命,新的可能開始萌發,至此也讓整個場域與表演都豁然開朗:娃娃、衣物和三名表演者,都是生命中的陪伴者,給予走過低谷的力量,也讓遺物能繼續傳承人生。開場時,主創者薛美華曾出現帶位;演出後段中,她也上台為三位表演者奉茶表達感謝。當演出落幕時,茶杯仍存、陪伴觀演的娃娃們都留在觀眾席上。離開與進駐,從不止息、持續循環。
對比《2024我離開之後⋯⋯請進站》以衣物和玩偶的柔軟承接生命,《白,忙一場》則以方正冷白的A4紙耍玩起勞損的身體。
演出開始,鄭嘉音即上台和大家打招呼,她穿著工作圍裙,形同理髮師,只是圍繞在腰間的,是膠帶和摺起的紙。她選擇了一位觀眾,跟他借了一隻手,用紙幫他由手臂至手掌、做了一只大紙手套。製作有時,尤其我們那場的觀眾手比較大,準備的材料顯得有點侷促,其旁的兩名觀眾也跳下協助。鄭嘉音不疾不徐,從容地在紙張與觀眾的手上工作、亦不時和觀眾閒聊,在真實的時間中與我們交流著。
待完成之際,她請觀眾動一動手,而後取下紙手套,黏貼在一旁地上。之後,就進入她與紙張的遊戲時間。

白,忙一場(飛人集社劇團提供/攝影李欣哲)
受傷而僵硬,彼此無法在背後相碰的手,在拿著A4紙包甩動復健的過程中散落出的紙張,開始蛻變出一系列可能。剪紙成的衣物,晾掛在空間中。又或是影印在紙上、衰老變形、疲憊的身體。疲憊不時在作品各處流露,是一種身之疲態,但其生卻是有足夠趣味的,所以也才能不斷玩耍、發揮創意。像是自己如同懸絲偶,拉著紙張沈浸跳舞,累了痛了還可以在邀請觀眾幫忙,在一旁欣賞。也是因此,才能想到利用借來的紙手套,延長受傷的左手,讓兩手久別重逢、再次相聚,進而有了更多的紙義肢,讓自己更美、更修長、更奇特。
鄭嘉音與祥馨“Malikah”王的現場聲響配合,兩人不停地在現場創造和拆毀,黑盒子與白紙,冷硬的材質與有柔軟溫度的人,藉由創作的趣味與玩性,投射映照現實,調侃地面對被時間耗損的現實。
儘管切入的方式不一樣,薛美華和鄭嘉音不約而同地從自身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創作,直視不再美麗的身體與生命狀態,在時序與創作上都經過時間淘洗,進入(創作者)的中老年,展現了長久與物件工作的從容與餘裕。她們享受時間、面對材質、創造空間、看見自身的狀態,然後融合彼此成物。
鄭嘉音藉由紙將自己重塑成偶、薛美華藉由衣物與玩偶擴充鋪展內心所需的陪伴與柔軟。有創作者形容:「道具是經歷一段旅程的物件,因此隨著其表演的進行過程,產生空間軌跡與時間敘事。」【1】在這時空的移轉之下,離開也有進駐、白忙一場不只是白忙,缺憾都成為一種有餘韻的美,交替著人與物件的關係、物件與生命的反思。
注解
1、引自《物的力量:從道具到物件劇場》,艾莉諾・瑪格里斯著、白斐嵐譯,頁209。書林出版,2022。
《白,忙一場》&《2024我離開之後⋯⋯請進站》
演出|鄭嘉音、薛美華
時間|2025/11/07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 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