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文本,無聲偷窺《茱莉小姐》
5月
04
2017
茱莉小姐(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457次瀏覽
段馨君(國立交通大學教授)

顛覆解構瑞典劇作家史特林堡原作劇本《茱莉小姐》中的兩位男女主角(茱莉小姐與其父親男僕尚恩)的心理深層發言權,此劇場演出改用廚娘克莉絲汀(Kristin)常靜默的視角,技術上採用三台攝錄影機,緊密天衣無縫現場影像拍攝,即時投影在舞台上方巨大螢幕,結合電影放大演員臉部表情與手部顯示內心痛苦掙扎等的視覺效果,現場前台音效與大提琴演奏演出的方式,用她在場目睹,偷窺(包括以玻璃杯置於地板上偷聽)的近乎全知觀點,觀眾透過鏡頭來窺視茱莉主動勾引尚恩,導致一夜情被玩弄後,無法收拾的悲劇。克莉絲汀有時累到趴在廚房桌上打盹時,模糊視線間眼睛恰好張開一瞥見,她未婚夫尚恩竟與茱莉小姐快要接吻等曖昧情事!以及以夢境(螢幕上投影女撩開長裙膝蓋下雪白小腿,走過雜草被踐踏),來含蓄反映她感覺知曉茱莉小姐在與尚恩單獨划船夜遊後回來,墮落淪陷,造成尚恩順勢騙誘她,進他房上他床。

在兩位共同執導的導演凱蒂・米契爾(Katie Mitchell)與里歐・華納(Leo Warner)的大幅度解構原作下, 帶領柏林列寧廣場劇院及主要的四位演員,其中廚娘克莉絲汀由茱兒・伯溫(Jule Böwe)和另一位身高身材髮型髮色相仿的女演員來共同演出,用影像來拼湊出原史特林堡劇作中發言的男女主人翁的外顯戲劇動作。十九世紀末歐洲世襲貴族與僕役牢不可破的上尊下卑階級觀念,伴隨緊錮的男性至上父權(Patriarchy)及沙文主義(Chauvinism),主人千金小姐茱莉因與未婚夫解除婚約,心情鬱悶,趁貴為伯爵的父親不在家時,仲夏夜晚放縱,跟她父親的貼身男僕眉來眼去跳舞喝酒、互說幾句法文顯高尚,縱樂狂歡荒唐一夜情性行為後,竟地位顛倒。茱莉求尚恩帶她走,尚恩要茱莉偷父親錢打包行李後離開。卻在克莉絲汀裝聾作啞,其實內心清楚了然,以日常生活例行公事般地,送上盛好水的小面盆、刮鬍子剃刀、毛巾,讓尚恩習慣於她三餐一切瑣事伺候服務的原舒適生活圈,將她的男人留了下來。

原劇本的主題要旨乃是史特林堡服膺左拉於1881年所出版的論文集《在劇場中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 in the Theater),想表達人類受限於遺傳、環境及機會,在個人,尤其是男女之間的衝突之外,還有階級的掙扎。在此劇本中,尤其是以男女主角的相反夢境—高踞在上的茱莉小姐想向地下墜,在樹下的尚恩竊想爬上高高的樹幹,掠取鳥巢中的金蛋。最為到位的心理反映。【1】

但可惜此演出僅點到為止,沒多發揮。贊同大多數專業戲劇學者對此演出的評價,例如:同意梁文菁於FB給予米契爾所執導幾齣劇在她心中的排行榜,此演出殿後。此場演出在筆者觀賞後,亦覺無預期的好;但是客觀持平而論,瑕不掩瑜。演出團隊精準每步驟細節的配合、舞台設計相當有巧思、飾廚娘克莉絲汀的女演員深沉洗練的演技,都是可讓此齣表演不至於慘遭滑鐵盧。整體各劇場元素,非只重景觀(spectacle),也有點兒呈現華格納「總體劇場」(德文原文為Gesamtkunstwerk,英文翻譯為Total Theatre)。

在三台攝錄影機不斷移位轉換拍攝角度,所有演出團隊精準的影像與現場兩位舞台右前方的整身黑衣黑長褲的音效/擬音,運用一整排餐桌的器皿、玻璃杯、水瓶、酒杯、磁盤、刀叉等,來發出主舞台中右後方內用餐的聲音。此外,舞台設計靈巧,含被木板移動隔間成一間間的廚房、平行鏡頭指涉樓上茱莉小姐房間,以及舞台左邊房間開右一側門。可讓坐在右邊的觀眾,現場看到在舞台左邊房間內,克莉絲汀回房後,坐在床邊的實際現場表演。

最左側前舞台旁以寫實主義(Realism)設黑色餐具櫃裡陳列的白色餐具,加上用鏡頭特寫的用手平擺放一株株花草,與前拉斐爾主義(Pre-Raphaelitism)畫家John Everett Millais所繪《奧菲莉亞》(Ophelia , 1851-2)畫作中注意自然的細節【2】,奧菲莉亞在不慎落水沉下去死亡前手拿著花,旁飄浮著樹木花草的描繪相似。並於書頁中擺壓一株株花草製作乾燥花的細節,以及佔據演出大半額外加的男聲旁白(雖缺文學性),皆將自然主義鉅細靡遺的生活細節(包含廚娘忙碌操勞的工作,準備餐飲,點燭火燈等等的日常生活點滴)表露無遺。

貴族女和低下階級男僕,原女尊男卑的地位,卻在失身後,一夕翻轉,造成傲男鄙視拋棄,尚恩倒過來給予徬徨無主感覺被羞辱的茱莉小姐指令,解決之道竟是:要她自殺!或許在今日二十一世紀來看這一夜情的結果很誇張,但此演出最大敗筆,在於忽略了隱藏在迫使茱莉小姐與尚恩會如此恐懼害怕,尚恩要茱莉小姐當替罪羔羊要她自殺,而茱莉小姐也願意以死亡來逃避的,乃是省略原作中,茱莉小姐伯爵父親(所代表的龐大男性父權與上流貴族階級統治力)使喚尚恩的服務鈴聲,其聲聲刺耳所代表的幕後恐怖統治力!與尚恩接主人伯爵召喚話筒的緊張遵命回話。

此場演出僅注重影像錄攝投影流暢切換的新奇,卻失去文本的文學性,欠缺主要男女兩主角深刻心理分析的呈現,規避嚴肅歷史社會課題,扼殺了劇場仍最重視的是演員表演以及感動。相較之下,玩後現代解構或是當代改編,其他名導作品表現更為出色。就如王寶祥在表演藝術評論台發表所言:「導演頂多刪減文字,增加部分以視覺替代(例如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執導的易卜生《玩偶之家》結局諾拉射殺丈夫)」。筆者認為凱蒂・米契爾與里歐・華納所執導的此場演出沒有歐斯特麥耶《玩偶之家》所能帶給觀眾的舞台及服裝視覺新穎設計與改編結尾的驚訝;也沒有奧利維耶・畢(Olivier Py)執導《李爾王》以芭蕾舞柔美優雅身段,來表達考蒂莉亞(Cordelia)之沉默不語,反襯國家父權帝王機器的命令威攝。也缺乏導演大衛・包貝(David Bobée)《烈愛・波姬亞》懂得如何改編雨果的歷史戲劇,擅長完美結合舞蹈與劇場,重新以人性化的角度敘說毒狠女子波姬亞謀殺故事,舞台有舞者演員躍動濺潑出大片水花,情感激昂。

即便如此,柏林列寧廣場劇院此演出仍有其可圈可點的表現,以影像與劇場合體的方式,「使用真實時間影像與現場音效」【3】,還原十九世紀末男女性別、階級不平等的殘酷真相。相對於廚娘克莉絲汀的無感,令人不禁惋惜《茱莉小姐》,為其殞落悲劇而感到悲傷;只是不確定導演用這樣重影像解構到甚至感覺輕文本的方式,是否能讓所有(包括沒看過史特林堡劇本的)觀眾都能體會到原本精髓?

註釋

1、引述經典台詞如下:

Julie: …That reminds me of a dream I have now and then. I’ve climbed up on top of a pillar. I sit there and see now way of getting down. I get dizzy when I look to jump. I can’t hold on firmly, and I long to be able to fall, but I don’t fall. And yet I’ll have no peace until I get down, no rest until I get down, down on the ground! And if I did get down to the ground, I’d want to be under the earth…Have you ever felt anything like that?

Jean: No. I dream that I’m lying under a high tree in a dark forest. I want to get up, up on top, and look out over the bright landscape, where the sun is shining, and plunder the bird’s nest up there, where the golden eggs lie. And I climb and climb, but the trunk’s so thick and smooth, and it’s so far to the first branch. But I know if I just reached that first branch, I’d go right to the top, like up a ladder. I haven’t reached it yet, but I will, even if it’s only in a dream! (p. 594)

Strindberg, August. “Miss Julie.” Types of Drama: Plays and Contents. 8th edition. Eds. Sylvan Barnet, William Burto, Lesley Ferris, and Gerald Rabkin. New York: Longman, 2001, pp. 589-609.

2、Little, Stephen. Isms: Understanding Art. New York: Universe, 2004, pp. 78-79.

3、此句引述自節目單p.1。 順帶一提,節目單中的英文翻譯有些部分有誤。

《茱莉小姐》

演出|柏林列寧廣場劇院
時間|2017/04/2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像魔術的原因是在舞台上徹底表現了疏離效果,影像、聲音、燈光、動作全是被分離出來的獨立元素,卻同時在螢幕上達到「合一」的幻真。(黎昱成)
5月
08
2017
原本被隱身的「後」製被推到舞台「前」,促使整個表演變為分秒不差的精密技術,演員也得反覆抽離表演者與技術人員的兩種身分與情感──或者,表演本就是一種技術,技術其實也落入一種表演。(吳岳霖)
5月
04
2017
在充滿線索卻又模糊不清的狀況下,原是中性的媒介,卻在層層代替過程中,同時代替我們決定什麼值得同情、什麼不屑一顧,代替我們決定從誰的角度觀看、站在誰的立場。(張宛瑄)
5月
03
2017
在螢幕中中看似真實/忠實呈現的影像,全是現場的虛假/刻意操弄所構成的。觀眾赤裸裸地看到影像如何被製造的過程,一切似是真實卻又顯得虛假,我們僅能從導演刻意安排的鏡位去觀望事件的發生,使得切入的視角成為單一。(羅揚)
5月
03
2017
為何要在舞台上貫徹這原本更貼近小說,或是電影的觀點手法,則除了炫技外,完全看不出理由。至於技術層面除外,由女僕觀點所觀察到的男女及階級鬥爭,除了減法,因而讓許多原劇強調的部分無法演出外,更是付之闕如。(王寶祥)
5月
01
2017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
可惜的是,全劇收攏在計畫成果的樣板宣傳,無法深切開展劇中拋出諸多議題的辯證向度,像是身分認同、文化觀光、地方創生等,而是流於產官學體制交纏下的文化產品。
12月
0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