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之外,尚未顧及的面向:十七年後看《諾瑪》的進與退
1月
29
2022
諾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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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寶祥(特約評論人)


歌劇《諾瑪》的同名女主角有很多面向:身為處子的「人面」、身為祭司的「僧面」、身為女人的「情面」;當然,莫忘改編的原劇作副標題《弒嬰》——於是諾瑪更多了身為母親的「親情面」。【1】而在歌劇開演第一個出場的諾瑪父親,劈頭即道:「月面揚升,鑼面敲響!」更是道出身為族人,主要任務是服務宗教與戰爭的這兩面。


月面揚升,鑼面敲響!

德魯依族人崇拜的明月,以及與日耳曼聖柱 (Irminsul) 同等重要的戰鑼,的確成為本次高雄衛武營新製作的主視覺圖騰。

在第二幕第三景,衛武營歌劇院的舞台背景猶如一張懷舊黑白相片,左方煙霧纏繞、鬼影幢幢,溢出數座仍在運轉的核子反應爐,而右方山巒則疊層在虛無飄渺間。此時的舞台右中景,降下一面碩大的半月彎球體,內有張鑼——形構日月映暉、陰陽兩極對比之狀,彷彿日月星空同時殞落,更映照了舞台上突起、傾斜,更多達三層次的圓形平台。天地三圓,彼此對應。

諾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諾瑪一襲紅袍出現,而紅袍即戰袍。她隻身敲響大鑼,號召德魯依族人迎戰羅馬。男女老少即刻響應、大軍集結,使原本靜態如相片般的背景,頓時活化:觀眾幾乎感受得到核熔燬前夕的戰雲密布。  

這一幕的舞台設計之精妙,與視覺效果所帶來的震撼,絕對達到歐洲主要歌劇院的製作水準。倘這是國際製作,首演在國外,喜愛跑歌劇院的劇迷如我,鐵定願意遠走海角天涯,只為了這張定裝照吸引,而去一探究竟。

然而,這齣歌劇單靠靜止舞台畫面(tableau)是不足的,全本演出的全方位藝術才是眾人所望。而本次衛武營重新搬演與加碼的《諾瑪》,早已不是當年在台北國家音樂廳,囿於有限舞台景深的「半舞台式」(semi-staged) 呈現,也非當時受制於有限預算的簡易舞台設計(這次演出保留了當時的傾斜圓型設計)與戲劇走位的演出。

時隔十七年再度攜手的老搭檔簡文彬與黎煥雄,本次罕見地成了歌者之外的賣點,並勾起懷舊情懷——當天有不少觀眾都是北部老戲迷南下朝聖。正因為這層淵源,身為觀眾當然免不了對新舊《諾瑪》進行比較。


十七年後,難以面面俱到的《諾瑪》

可惜的是,國家音樂廳原製作導演黎煥雄作為新版《諾瑪》的心與腦,在落實概念的功力上,略顯力有未逮。經過了十七年,《諾瑪》不再是歌劇導演初登場 (debut),無法再以國家音樂廳的舞台受限為藉口;如今推出了想法令人耳目一新,概念卻無法自圓其說的製作,著實令人扼腕。


諾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新製作的核心概念鎖定冷戰,又聚焦美蘇太空競賽。這點不但一點也不離譜,反而乍聽之下匪夷所思,而更引人入勝、欲聞分解。之所以匪夷所思,是因為冷戰有其特殊歷史脈絡,是兩大強權之間,勢均力敵的恐怖平衡;而諾瑪所率領的族人,卻是被羅馬統治高盧時期的次等殖民。如何與之抗衡、讓其懼怕?表面上令人費解。

筆者原本期待導演拉出一條軸線,供觀眾以嶄新的思考面向來看待本次的新製作,結果冀望幾乎落空。當序曲奏出,跟著投射在螢幕上的斗大文字,是廣告式文青風格的語彙:類似我們都是雙面諜云云。而身著冷戰標準配備的短版戰壕外套與費朵拉帽的間諜,踏著與音樂刻意不同步的編舞,讓觀眾清楚這是猶如羅伯・威爾遜導演、柴爾茲編舞的葛拉斯歌劇《沙灘上的愛因斯坦》——戲劇元素各自獨立存在的劇場。尤其間諜在進行中不時突然停滯的姿態,如同 2005 年亞當斯歌劇《原子博士》中的奧本海默,企圖更加強化冷戰形象。

舞台投影則立刻扣合冷戰時事:1957 年蘇聯發射人造衛星,冷戰進入太空,進入核戰毀滅恐慌。「匪諜就在你身邊」的近程恐懼,加乘核子大戰的遠程恐懼,成了令人顫慄的冷戰記憶。就現今歌劇序曲已經普遍成為導演藉默劇來大展身手的情況而言,其實延伸以往降幕、讓觀眾專注聆聽音樂主題動機,算是以視覺敘事來引介導演手法主軸的片花,可以說是相當令人期待的開端。然而,歌劇情節以敵對陣營愛情三角戀的糾葛,而非兩極政治角力為主軸。即便羅馬與高盧對立分明,即便壓迫者與被壓迫的高低差有如威爾第《納布果》(Nabucco) 中巴比倫與希伯來人般一目了然;若無均勢形塑的對峙,何來冷戰的恐怖平衡?

若非要以明確歷史為背景不可,1957 年處於極盛時期的女高音卡拉絲,將《諾瑪》從倫敦一路唱到羅馬,也許是更為貼切的參照座標。當然,冷戰是更響亮的招牌,易激發更多歷史想像,但問題是黎煥雄將議題拋出後,似乎就將其擱置,對後續處置顯得意興闌珊。


諾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自行加碼的冷戰情節,卻在序曲之後自動退居幾乎幕後,僅剩下舞蹈演員不時在後方或邊緣進行某些看不清楚,也似乎無足輕重的默劇動作。例如,第二幕編排了姊妹淘雅達吉莎看似暗中接受諜報人員指令的橋段,手槍對準、不得不從,一齣《色,戒》似乎正上演到高潮!可惜觀眾全都錯過,只因演出在後台發生,想看也看不到。

同樣令人看得一頭霧水的是服裝設計——好看,卻莫名。儘管設計採取折衷 (eclectic) 策略,古今並陳,卻看不出穿越的道理。例如情報默劇段落,雅達吉莎的藍白服裝,到底是暗示英國南丁格爾護士服的淺藍版,用克里米亞戰爭來暗示戰雲密布?抑或是《夢遊仙境》中艾莉絲招牌藍白裙衣的色調翻轉?更突兀的是,當女角明顯穿著如維多利亞式時期服飾,羅馬特首卻依舊一身古羅馬戰士服;雖說居爾特古高盧民族的德魯依人,由於歷史流傳圖獻不多,自由發揮度較大,但不禁讓人懷疑穿越的時代是否為當代:男主角扮演的角色,其實是假日斜槓為遊樂園扮演羅馬競鬥場的士兵?

誠如螢幕大字報中的金句:「叛徒就在臥房」,聳動標題彷彿希區考克電影的懸疑與香豔,卻完全不符被加諸的冷戰框架。導演也許有讓邊緣形構眉批,來對話甚或批判主舞台的意圖,但顯然效果不彰;大字報既缺資訊量,亦乏批判值。只能淪為誘餌式點閱,讓觀眾繼續看下去。


《諾瑪》該用看的,還是用聽的?

其實《諾瑪》是齣地位特殊的歌劇:貝里尼的傑作被公認是美聲唱法 (bel canto) 的集大成之作,所以主要該用看的,還是用聽的?

當然,進入劇場的觀眾 (spectator) 同時也是聽眾 (audience),無法二分。但此歌劇在演出史上的特殊,反而經典舞台製作屈指可數。大部分的經典《諾瑪》均以演唱取勝,單就二十世紀中葉的美聲復興以降而言,無論卡拉絲、卡芭葉、蘇莎蘭,或此次演唱諾瑪的左涵瀛的老師根喆(Leyla Gencer),流傳的主要還是以錄音為主。【2】光是歌劇女神卡拉絲活躍的一九五、六〇年代,電影工業極為發達,與她長期合作的導演又是電影大導維斯康提,但兩人獨未合作《諾瑪》;而另位大導演羅西 (Joseph Losey) 有意將《諾瑪》拍成電影,卻被女高音婉拒,讓這齣歌劇「用看的不如用聽的」之迷思更加固著。

諾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因此《諾瑪》演出的起落向來並非落在製作,甚至不在樂團或指揮,而是落在一人的演唱:就是同名女主角,如同劇情中親情、友情、愛情與家國重擔一肩扛。當然諾瑪也如同茶花女、伊索德、夜后、蝴蝶夫人,都是女高音腳色的巔峰,卻不屬於同個山脈。歌劇界講究所謂行當 (Fach),似乎在左涵瀛身上應驗。出場就是試金石,詠嘆調與跑馬歌一應俱全的月光祭祀場景,其實也是女高音的殘酷祭獻場。〈皎潔月光女神〉(Casta diva) 輕柔如小夜曲的伴奏一如無瑕的月光,讓聲音一有瑕疵就立刻凸顯與放大、聲線一偏頗就缺損完整月圓。

左涵瀛旅義返國發展後,經過了普契尼三大歌劇的歷練(《杜蘭朵》、《三聯畫》、《托斯卡》)。如今挑戰風格迥異的義大利美聲,令歌迷引頸期盼;然而可能長期演唱義大利寫實歌劇 (verismo),磨練成剛強的聲線,也許較難以化為繞指柔,一直到第二幕後才漸入佳境——那是戲劇衝突強烈如寫實歌劇的最終自焚場景,讓觀眾甚至期待,是否將來有可能轉戰華格納《指環》的齊格林德或布倫希德?

將近二十年後回首《諾瑪》的演進,無論製作的技術精密度(尤其令人讚嘆的投影),與觀眾矚目的聲量度均大幅提升。國內專業歌劇演唱家的確增多,卻仍缺乏各門專業行當的培育與開發,以至於一出現好歌手,就容易被賦予「全能」的期待。於是擅長寫實歌劇的左涵瀛,被寄于厚望同樣在美聲發光;而次女高音翁若珮,更是一周內從中部的羅西尼喜歌劇,【3】唱到南部的貝里尼美聲悲劇。讓歌者在環境驅使下才嘗試不利長遠生涯的角色規劃,實在是潛在危機。

另一點,是國內的歌劇製作已經走進了「重新搬演」(revival) 的新紀元——越來越多知名劇場導演,如林懷民、閻鴻亞,魏瑛娟、賴聲川等人,都陸續跨界導演歌劇。即便目前的製作,尚不如柴菲瑞利 (Franco Zeffirelli) 的《波希米亞人》與《杜蘭朵》、申科 (Otto Schenk) 的《指環》與《玫瑰騎士》等受歡迎的歐美製作歷久彌新;但走的是前衛舞劇場轉戰歌劇舞台的「導演劇場」(Regietheater),看的明星是導演而非歌者,欣賞的不是歌劇表演而是看設計與觀念。

第三點,是國內觀眾光是在國內欣賞的歌劇曲目,十七年來已經形構起一定的厚度與能量,足以發展出各自的獨特品味與衡量尺度。這也許多少能夠解釋,為何演出兩場,都聽說有觀眾噓聲。至少筆者參加的下午場,謝幕時從頭至尾幾位觀眾噓聲隆隆,高度激情。

激情是種受難 (passio),到底是看得難過,或聽得難受?其實單就周日的演出而言,都可能找得到理由。當然也頗難想像表現優秀的歌者們,如飾演老父歐羅維梭的男低音蔡文浩,到底有何處可挑剔?或者簡文彬指揮帶領的長榮交響樂團,隨著歌唱家的狀態密切配合,難道能夠有更好的靠枕 (cushion) 做支撐?

但最令人長嘆的是導演手法,看似重新脈絡化,實則是去歷史脈絡:用半吊子的類廣告意象與文字,來扁平處理冷戰的尖銳與對立。

2004 年台北國家音樂廳的《諾瑪》演出令筆者至今印象深刻,尤其是諾瑪亮刀在安睡的孩子面前,一對幼兒竟然還穿著鞋子睡覺。當年由於視覺簡陋,任何細節都容易放大檢視;而今對照卻是細節玲瑯滿目、目不暇給,以為的豐盛卻是不忍檢視的空泛。就像是新落成的豪宅客廳,整個牆面點綴著原文線裝書;但主人不諳原文,書也只是空殼,不僅看不懂也不想看,卻要讓人以為自己有在看,為的是讓自己看起來「體面」。


註釋:

1、貝里尼的歌劇《諾瑪》,改編自十九世紀法國劇作家蘇梅 (Alexandre Soumet) 的同名悲劇《諾瑪》。該劇作的副標題為「弒嬰」(L'infanticide)。
2、當然卡芭葉的橘城羅馬劇院戶外版,與蘇莎蘭的雪梨歌劇院版都算是廣泛流傳的名演。當代名導如設計大師羅斯 (Jürgen Rose) 與葛貝洛娃的合作,美國新銳導演紐博立 (Kevin Newbury) 2015 在巴塞隆納與當今最重要的諾瑪拉凡諾斯基的戰馬製作,西班牙拉夫拉 2016 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耶穌像製作,皆廣受好評,仍有待時間考驗。
3、此處指 2021 年底,於台中歌劇院上演的羅西尼喜歌劇《塞維亞理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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