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乃文(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之島,事實上逾半世紀無戰事,和平解嚴,寧靜轉型,反攻早成神話。疫後國際秩序盤整,軍機船艦常盤巡台海,重新檢視本地的戰爭敘事,陳舊失修,缺乏戰爭記憶的年輕一代將如何看待戰爭?由此出發,立志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的烏犬劇場,展開了「戰爭三部曲」計畫,對戰爭進行思考,《神去不了的世界》為其首部曲。
全劇著眼在戰爭帶來的創傷及療癒。一女兩男,穿越兩個時代,皆為有待辨識的創傷者。「謝以愛」、1988年生、患恐慌症但例行服藥,生活正常婚姻和睦,只因擔心精神疾病遺傳問題而恐懼生育下一代,乍看與戰爭毫無關係,直至另一條故事線出現——日殖時代的原住民小鳥兒、木瓜、猴子,部落生活遭國家機器強力介入,被強制沒收打獵的槍,又在下一波國爭徵召下,變成殺人的槍,年輕男人被派至南洋前線,直至半老才回故里——兩條故事線在劇末終於接起來,返鄉後鬱鬱不樂的台籍老兵概是謝以愛的族人血親。
後面這條故事線融合了卑南族作家八代《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中的記事【1】,及藏身於叢林三十一年的台籍日兵「李光輝」的真實事件【2】,都是過去主流戰爭敘事視野不及之處。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如此選材其實來自主創者多年從事金山高中原民專班的藝能教育,與原住民孩子相處八、九年之久,問及他們未來生涯規劃,預備投身軍旅者過半。當教師要求孩子們回家詢問經歷過戰爭的家人時,也發現族中長輩參與太平洋戰爭者泰半。正如節目單所述,當時台灣總人口六百萬中有二十萬參與了太平洋戰爭,人數不可謂少,其中原民比例又比漢民高。日軍面對不熟悉的南洋叢林戰時,必須倚賴高砂義勇軍為先鋒;這樣的原民比例甚至延續到國軍的「梁山特種部隊」,因此卑南族音樂家陸森寶(BaLiwakes,1910-1988)譜於民國四十七年(1958)「八二三砲戰」期間的〈美麗的稻穗〉,原為金門前線服役的族人而寫。【3】但原民的身影,在「英勇國軍」的戰爭史中長期隱伏不顯。台籍日本兵和高砂義勇軍的事蹟,也因戰後台灣主權歸屬易位而成為政治不正確的隱史。
《神去不了的世界》神在何方?與導演彭子玲談話過後,我突然覺得那其實是歷史敘事「到不了的世界」,也是大眾目光「到不了的世界」。這個世界即使被隱匿,也依然會被血緣記憶下來,以創傷的形式被繼承下來,時不時突圍意識的邊界。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不過這也會產生相應的挑戰:當行動的內在故事比外顯部分更為深沈、豐厚、具備張力時,就必須非常倚重演員吃透資料後轉化的表演強度和情感濃度來成為支撐——首部曲也許只是初現端倪,我更期待後續的發酵與層積。
注解
1、《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從史料調查出發的書寫,鎖定卑南族Tabalaw(大巴六九社,在今日台東縣泰安鄉,知本附近)部落發生於大正年間(1912—1926)的兩大事件「閩南媳婦自殺」和「收繳槍枝」,並詳述女巫笛鸛如何作法。
2、台東阿美族人史尼育唔(Attun Palalin),1919年出生,1943年以日本名「中村輝夫」加入高砂特別志願兵到南洋作戰,迷失叢林,不知戰爭結束,日本投降,在印尼摩羅泰島(Morotai)的熱帶雨林中獨自生活三十一年,直至1974年被搜索團發現,於1975年1月返台,以「李光輝」的新身份重新回部落生活,1979年6月因肺癌逝世。當年新聞影片。
3、〈美麗的稻穗〉原以日文寫作,歌詞中文翻譯第一段:「今年的稻米長得非常漂亮,收割的時期已經快到了,我要趕緊寫信給遠在金門當兵的哥哥,告訴他稻米豐收的好消息。」第二段:「今年的鳳梨長得又大又甜,豐收滿載而歸的日期近了,我要趕緊寫信給遠在金門當兵的哥哥,告訴他鳳梨豐收的好消息。」第三段:「今年的樹木已蔚然成林,伐木的日子也快到了,我們要用這些木材製造成很棒的船艦,送到金門去。」見「國家文化記憶庫」。
《神去不了的世界》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4/06/30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