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謝曉陽(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領域研究所學生)
讀過《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的人會知道,村上春樹很在意父親曾參與中日戰爭。戰爭造就了父親的沉默寡言,也導致父子關係疏離。兒子不敢問,父親也不想說。村上一直以為父親隸屬執行南京大屠殺的殘酷兵團,到父親死後才著手研究他的生前歷史,卻發現父親是另一部隊的後勤兵!就算解開了謎團,父子關係已一去不返。
台灣也經歷過複雜的戰爭史——有沒有想過,祖先的事跡到今時今日仍影響著我們的行為?多少人因為原生家庭遺留的創傷,覺得自己人生也沒多愉快,何必禍延下代,索性不生育?(村上就是剛巧沒兒女,不知有沒有關係?)烏犬劇場的戰爭三部曲之一《神去不了的世界》(以下簡稱《神》)就創造了一個超越物質性,能進行超時空對話的場所,兩條故事線並排而行,由三位演員分飾多角:觀察歷史的敍述者、身處現今台北,受恐慌症所苦的妻子和丈夫、太平洋戰爭時期被日軍徵召作軍人的部落族人⋯⋯看似不相關的故事,逐漸連成一線——如果經歷戰爭洗禮的祖先,能與今天身處繁忙都市的後代碰面,會有什麼樣的對話?
「有些人忘記了,有些人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開場不久,女演員就在堆滿灰黑紙片,看似廢墟的舞台上,拋出這句話。每當談論歷史創傷,例如六四屠城,這句話就不時出現,彷彿要責備那些遺忘的人,但《神》想討論的不止這樣。《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的作家阮越清曾說:「不惜任何代價的遺忘,有一天將由你或你的後代付出代價。」【1】不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當我們不再談論,後代甚至也對先人的事毫不知情,事情就不復存在,我們就能輕易逃離這一切嗎?沒那麼容易!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部落角色的名字——猶如很多人一樣,已被遺忘,所以被分發三個可愛的名字「猴子」、「小鳥兒」和「木瓜」,他們是台灣的原住民,卻會一點日本人的語言,也會玩日本人的遊戲,在原野過著純樸的生活。但人生往往就是一個小小的錯誤,一時之快,一時的衝動,不幸就撲面而來。因為私藏槍枝,想獵取山豬讓家人得到溫飽,「木瓜」被日軍逮捕,和「猴子」一起當上了日本兵「補償罪行」,到東南亞進行越來越麻木的殺戮⋯⋯看完劇後,我問了兩個台灣朋友,「日治時期被抓去替日本人服役當軍人的有多少?」回應均是:「不知道,你自己去查?」於是我上網看維基,說是二十萬人左右,是相當龐大的數字。二次大戰後,他們回到已破損的家園,尤其是原住民部落,甚至已不復存在,國民黨緊接上台,白色恐怖時期展開,無論他們是曾經的受害者,還是曾經的加害者,這些記憶都必須被深深鎖在心底,再不言說⋯⋯
故事裡,部落族人有「對不起」文化,當「木瓜」被日軍發現槍枝遭到懲罰,他和姐姐「小鳥兒」立刻互跪,發瘋似的向對方說「對不起」,然後「小鳥兒」感歎:「為什麼我們要一直說對不起呢?」作為香港人,筆者不禁莞爾——如果是現代的香港人,大概會先罵日軍:「正一仆街冚家剷!(賤種死全家!)」,然後再指責對方:「柒碌!叫撚咗你咪帶槍㗎啦!(笨蛋陽具!早叫你不要帶槍啦!)」當討論到香港人和台灣人的分別,大部分評論都是:「香港人很兇,台灣人溫柔,又有人情味。」——放心,這樣的評語,香港人不會受傷,說不定還會「我兇我自豪」(笑)。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陳群堯)
《神》劇中,顛沛流離,受盡委屈的原住民祖先把恐慌症遺傳給曾孫女,造成她隨時胸口痛楚至不能呼吸。我不禁想,要是把歷史和原生家庭相扣這套放諸香港,又是什麼樣的情況?大部分香港人,都是近百年才因不同災難和動盪移居香港,例如日戰時期、文化大革命。朋友之間偶爾會交流祖先的故事:「爸爸跟他妹妹一起游水下來香港,後來游到一半妹妹就不見了——從此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姑姑叫什麼名字。」「爺爺抵達新界後躲在山上,當時過了九龍邊境才能拿到身分證,否則會被遣返,後來有個路過的計程車司機把他塞在車尾箱,送他到九龍,他才成了香港居民。」這些抵壘者,必須拼盡全力才能抵達目的地,後來香港又興起「獅子山精神」,「努力打拚」、「刻苦奮鬥」都是香港人擁抱的價值。就算新生代偶爾愛「躺平」,一旦被擋路(無論是作為比喻還是實際上的一條路),還是隨時準備好反擊「幹」人——想著想著,我就越發覺得,不能小覷歷史脈落承傳下來的洪流。
在生育的一幕,導演用投影機當作子宮,複製、投射出新一代,比喻叫人拍案叫絕——是的,我們總是把原生家庭的戲碼一遍遍重演,但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也許,過往很多故事已被埋沒、遺忘,若今天我們忽然隱隱作痛,忽然躊躇,忽然怯懦,不妨回望歷史,靜下心來細聽,能否聽見遠方的呼喊?期待烏犬劇場戰爭三部曲之二和之三!
注解
1、 阮越清,胡宗香譯,《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台北市:馬可孛羅,2022,頁數361。
《神去不了的世界》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9/7 7:30pm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