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猴子遇上恐慌孕婦:《神去不了的世界》縫合戰爭記憶與家庭裂痕
7月
25
2024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70次瀏覽

文 謝曉陽(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領域研究所學生)

讀過《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的人會知道,村上春樹很在意父親曾參與中日戰爭。戰爭造就了父親的沉默寡言,也導致父子關係疏離。兒子不敢問,父親也不想說。村上一直以為父親隸屬執行南京大屠殺的殘酷兵團,到父親死後才著手研究他的生前歷史,卻發現父親是另一部隊的後勤兵!就算解開了謎團,父子關係已一去不返。

台灣也經歷過複雜的戰爭史——有沒有想過,祖先的事跡到今時今日仍影響著我們的行為?多少人因為原生家庭遺留的創傷,覺得自己人生也沒多愉快,何必禍延下代,索性不生育?(村上就是剛巧沒兒女,不知有沒有關係?)烏犬劇場的戰爭三部曲之一《神去不了的世界》(以下簡稱《神》)就創造了一個超越物質性,能進行超時空對話的場所,兩條故事線並排而行,由三位演員分飾多角:觀察歷史的敍述者、身處現今台北,受恐慌症所苦的妻子和丈夫、太平洋戰爭時期被日軍徵召作軍人的部落族人⋯⋯看似不相關的故事,逐漸連成一線——如果經歷戰爭洗禮的祖先,能與今天身處繁忙都市的後代碰面,會有什麼樣的對話?

「有些人忘記了,有些人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開場不久,女演員就在堆滿灰黑紙片,看似廢墟的舞台上,拋出這句話。每當談論歷史創傷,例如六四屠城,這句話就不時出現,彷彿要責備那些遺忘的人,但《神》想討論的不止這樣。《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的作家阮越清曾說:「不惜任何代價的遺忘,有一天將由你或你的後代付出代價。」【1】不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當我們不再談論,後代甚至也對先人的事毫不知情,事情就不復存在,我們就能輕易逃離這一切嗎?沒那麼容易!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部落角色的名字——猶如很多人一樣,已被遺忘,所以被分發三個可愛的名字「猴子」、「小鳥兒」和「木瓜」,他們是台灣的原住民,卻會一點日本人的語言,也會玩日本人的遊戲,在原野過著純樸的生活。但人生往往就是一個小小的錯誤,一時之快,一時的衝動,不幸就撲面而來。因為私藏槍枝,想獵取山豬讓家人得到溫飽,「木瓜」被日軍逮捕,和「猴子」一起當上了日本兵「補償罪行」,到東南亞進行越來越麻木的殺戮⋯⋯看完劇後,我問了兩個台灣朋友,「日治時期被抓去替日本人服役當軍人的有多少?」回應均是:「不知道,你自己去查?」於是我上網看維基,說是二十萬人左右,是相當龐大的數字。二次大戰後,他們回到已破損的家園,尤其是原住民部落,甚至已不復存在,國民黨緊接上台,白色恐怖時期展開,無論他們是曾經的受害者,還是曾經的加害者,這些記憶都必須被深深鎖在心底,再不言說⋯⋯

故事裡,部落族人有「對不起」文化,當「木瓜」被日軍發現槍枝遭到懲罰,他和姐姐「小鳥兒」立刻互跪,發瘋似的向對方說「對不起」,然後「小鳥兒」感歎:「為什麼我們要一直說對不起呢?」作為香港人,筆者不禁莞爾——如果是現代的香港人,大概會先罵日軍:「正一仆街冚家剷!(賤種死全家!)」,然後再指責對方:「柒碌!叫撚咗你咪帶槍㗎啦!(笨蛋陽具!早叫你不要帶槍啦!)」當討論到香港人和台灣人的分別,大部分評論都是:「香港人很兇,台灣人溫柔,又有人情味。」——放心,這樣的評語,香港人不會受傷,說不定還會「我兇我自豪」(笑)。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陳群堯)

《神》劇中,顛沛流離,受盡委屈的原住民祖先把恐慌症遺傳給曾孫女,造成她隨時胸口痛楚至不能呼吸。我不禁想,要是把歷史和原生家庭相扣這套放諸香港,又是什麼樣的情況?大部分香港人,都是近百年才因不同災難和動盪移居香港,例如日戰時期、文化大革命。朋友之間偶爾會交流祖先的故事:「爸爸跟他妹妹一起游水下來香港,後來游到一半妹妹就不見了——從此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姑姑叫什麼名字。」「爺爺抵達新界後躲在山上,當時過了九龍邊境才能拿到身分證,否則會被遣返,後來有個路過的計程車司機把他塞在車尾箱,送他到九龍,他才成了香港居民。」這些抵壘者,必須拼盡全力才能抵達目的地,後來香港又興起「獅子山精神」,「努力打拚」、「刻苦奮鬥」都是香港人擁抱的價值。就算新生代偶爾愛「躺平」,一旦被擋路(無論是作為比喻還是實際上的一條路),還是隨時準備好反擊「幹」人——想著想著,我就越發覺得,不能小覷歷史脈落承傳下來的洪流。

在生育的一幕,導演用投影機當作子宮,複製、投射出新一代,比喻叫人拍案叫絕——是的,我們總是把原生家庭的戲碼一遍遍重演,但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也許,過往很多故事已被埋沒、遺忘,若今天我們忽然隱隱作痛,忽然躊躇,忽然怯懦,不妨回望歷史,靜下心來細聽,能否聽見遠方的呼喊?期待烏犬劇場戰爭三部曲之二和之三!


注解

1、 阮越清,胡宗香譯,《一切未曾逝去:越南與戰爭記憶》,台北市:馬可孛羅,2022,頁數361。

《神去不了的世界》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9/7 7:30pm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如果我們問:「一齣戲能說明什麼,改變什麼,創造什麼」,答案或許不是「什麼都沒有」,但也確實有不少讓人不解之處。
9月
07
2024
《最後一個星期天》宛如一部公路電影,隨著車子行經雪地、颶風、海嘯,經歷死亡、分離,就連歌曲的音量也會因著車窗的開關變大變小
9月
04
2024
然而整體來說《西來庵》仍是一齣好看的戲,主要由於演員們的身體氣質,結合太極、武術、民俗藝陣的身體訓練基底,原本就溯源自民間傳統,使得劇中欲重現的百年前臺灣農民社會,顯得真實可信。
9月
04
2024
⋯⋯就演出本身而論,卻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問題,其中最主要的,其實就是作品標題:主角念念腦內的那些iTunes旋律,究竟對她的生命境遇有什麼影響。
9月
03
2024
《從這裡到那裡》藉由肢體表演與科技動畫的媒介,以肢體為語彙,以遊戲為方法、共享為核心,用「ok」、「no」和「why」等三種自我意識之性格為角色,以「點點、線線、面面星球」為路徑,展開一場關於幼兒的自我探索與人際關係探討的宇宙冒險旅程。
9月
02
2024
《西來庵》做為一個歷史創作,以成果來檢視,可謂完成度極高的作品,既能完整傳遞編導的概念、製作各方面均細緻精良,演員表現稱職出色。
8月
30
2024
然而,本應使「土匪」複雜化,讓歷史透過劇場展現出各種閱讀可能性的意圖,在《西來庵》中卻失速般地墜入「自由」的迷障之中。春來、余清芳和江燐三個角色最終都因為被納入「廣泛的自由」框架而顯得平板。
8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