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在歷史所紀之惡中,我們驚覺那些「非人」的獸行其實可能都是「人為」之過;人性向善的掙扎,處處有著怪獸的陰影。⋯⋯除惡既不能務盡,我們只得紀惡以為戒——歷史的創造總也開脫不了惡獸般的記憶。【1】
潛伏於歷史裡的「惡獸」,造就時代共同承載之悲愴,其餘緒更不自覺地傳遞後代,難以揮去。在與過去的巨大鴻溝中,身為戰後新世代的我們,應該站在什麼樣的位置回望戰爭歷史?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第一種惡魅:被承繼的創傷遺緒
場上佈滿染上銀灰色的塑膠袋碎片,時而閃現微微跳動的光斑,彷彿被砲火轟炸後的枯枝敗葉,又或是一片殘存的劫後餘燼。在燈光亮起之前,演員彭云緹的聲音環繞於場上:「接下來我會為你除魅,讓你整個人真的回來」,似乎透過一場精神療程拉開帷幕。作品提及的「魅」,本身具有陰鬱詭怖、不得把握,卻縈繞心頭的特質。當敘事者在兩則看似不相關的情節、不連貫時間敘述中,輪流穿插闡述和入戲,亦藉以「愛」作為引子,逼使那些潛伏於肉身之魅顯現;所謂「講愛的故事」不僅在於個人性的情愛關係,更是關於情感被幽魅佔據與撕裂的深層困境。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陳群堯)
演員彭云緹簡單介紹角色謝以愛及其背景,與其他場上演員相繼進入角色。謝以愛長期受恐慌症所困擾,她只能依賴鎮定劑來控制突如其來的懼怕感。包含她深怕將這種疾病遺傳給腹中的孩子,在未告知丈夫的情況下選擇了墮胎。儘管她受到無數的包容,心中那無法彌合的缺憾依然難以消散;當她再次目睹母親恐慌發作,見到她表現出歉意和無助的窩囊樣,哀憤瞬間湧上心頭。原來劇中的家族性遺傳恐慌症並非天生的缺陷,而是源自外公參與戰爭後留下的創傷。作為生還者的後代,謝以愛與母親的基因,無意識地被銘刻某種暴力的印記,有如詛咒般,需要一輩子與極度焦慮和不適的情緒共處,怎麼也擺脫不了惡魅隨時襲來。
第二種惡魅:嵌入體內的帝國幽靈
當謝以愛的敘事線走到一半,另一條在日據時代高山部落裡,猴子與小鳥兒的感情線隨即開展。在帝國意識形態的注入下被迫進行精神改造與規訓,剝奪族人的信仰、身份與本性。就像演員廖晨志在介紹和扮演人物之際,不管乾嘔得多用力,卻永遠無法發出角色本名的原聲,只能以他出色的狩獵技能特徵來取簡單的綽號——「猴子」,以便故事繼續被述說下去。
當殖民的手伸向島內的高山森林地帶,對原住民族長期施行的理番政策,沒收獵槍,佔據獵場,對自然資源、傳統文化等一切進行侵略與剝奪。猴子的友人「木瓜」因藏匿父親留給他的獵槍,而遭軍警的懲處。為了償還高額的罰款,木瓜與猴子在太平洋戰爭動員令驅使下,在高雄港登上擁擠、充滿惡臭的船艦,一同前往遙遠的新幾內亞,並加入高砂義勇隊。他們被迫將族名改為日本式姓名,準備獻身於太陽旗的「榮耀」。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演員王肇陽飾演的木瓜,在沒有實景輔助的情況下,仍能以強烈的說服力,演繹出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脆弱與瘋狂。當木瓜內心反覆掙扎:「殺人和殺豬能一樣嗎?」、「一開始不一樣,後來就一樣了。」可以想像,在物資匱乏的情況下,被迫殺害當地土著搶奪資源,令在前線的青年飽受無比煎熬。經歷南洋傳染病瘧疾的折磨,以及在戰場中極度的疲憊與飢餓,木瓜的神經狀況逐漸衰弱,陷入幻聽與幻覺當中,呈現出瀕臨死亡邊緣的神情,最後,他消失在南洋幽邃的叢林之中。
第二種惡魅,在日本殖民主義的陰影下得以顯現。從對原住民族實施徹底地羈縻和馴化管控,到當作野獸般被拋棄在惡劣的人間煉獄,任由其在陌生的環境裡自生自滅。即便木瓜當初時不時地提醒自己「我是人,我們是人」,卻終究敵不過惡魅強大的操縱與支配,漸漸失去原有的本真。
第三種惡魅:生還者餘生的夢魘
在這兩則相互交織的故事中,創作者有意地通過魔幻意象,作為生者在異世界連繫逝者的神秘蹊徑。例如,謝以愛在一陣莫名的聲音引導下,從北部開車到曾經將台籍日本兵送往南洋戰線的高雄港。隨後,她身上長出一雙羽翼,飛向雲層,看見懷著在戰爭倖存內疚的外公,更多看見的是原來留在自身體內的惡疾,是那不被提及、不可名狀的歷史傷痕。爾後謝以愛又潛入幽謐的海底,宛如是在子宮的河床裡傾聽那未出世女兒的呼喚,連帶喚出潛意識裡母性原初與重生之欲。同時,小鳥兒依靠巫的儀式與猴子之間定情的紅色果實,聆聽遠方的聲音,藉由自身的意識游向南洋的島嶼,覓尋猴子失落的魂靈,最終在安撫中讓他想起原本的名字,使無視時空限制的「愛」得以發揮除魅的作用。
神去不了的世界(烏犬劇場提供/攝影何曰昌)
戲的開始,當演員投影出教科書上的1945年日本國投降文件、皇民化時期的「志願血書」與台籍青年投入大東亞聖戰、日本厚生省在1973年的統計資料等相關資料,觀眾在上面怎麼也讀不出當時的上述提及的三種「惡魅」。它們的詛咒長成在帝國殖民的暴行下,乃至戰亂環境的惡劣與威脅,附體在各種危脆生命(precarious life)之中,使其脆弱的肉體、意志和慾望,暴露在不安之中。這些生命只能選擇沉默,任人宰割,遭受不受控制的暴力折磨,成為無法言說的喑啞者。猶如伴隨謝以愛外公的晚年,是年輕時代遭遇的生命經驗,迫使謝以愛的母親和她繼承相似的恐懼反應,更是潛存於當代集體的記憶和感受,不得不去直面和追索過去如此龐大的壓抑和空缺,意識到官方版本如何選擇性地紀念和哀悼。
在舞台上,當敘事者因痛苦而不願再回想,又深怕無人記得時,欲讓故事停下來,其他人卻會堅定地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不要退縮。《神去不了的世界》作為戰爭三部曲的首部製作,提醒著我們,以當下的基點回望,探見並追悼那些被拋棄於歷史廢墟的赤裸生命,深刻傾聽他人受苦身體的聲音,亦是重新建構能夠彼此緊密連繫的途徑,進而摸清惡魅,破除其帶來的詛咒,直面難以與前人切割的心靈傷痛,使悲劇成為未來的力量。
注解
1、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台北:麥田,2011),頁299。
《神去不了的世界》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4/06/2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