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一個異於自己的文化,直到自己也隨該文化異化到相當的程度,然後再回頭來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以獲得新的視野,這是民族音樂學重要的原則之一。德國民族音樂學家Raimund Vogels,曾以研究儀式與音樂的經驗,重新觀察西方的藝術音樂會傳統之特質,他認為,儀式裡的音樂提供情感的共鳴與深化宗教的體驗,並可以凝聚社群的發展和參與者的集體意識,這與西方藝術音樂的所要求的體驗很不同。西方的藝術音樂強調作品的自律性(autonomy),且要求聽者對音樂要「理解」(verstehen)、「適當的聆聽」(angemessenes Hören),音樂會因而沒有和聽眾社群互動的機會。如此,當藝術音樂的價值存在於樂音結構和聽眾對作品的理解,那麼二十世紀以來的錄音技術和當下生活中充斥著的音樂媒體,將使聽眾疏離音樂會。Vogels提醒大家,當科技與媒體(錄音、網路)就能提供聽眾欣賞自律的藝術音樂的經驗,而音樂會卻不能提供作品聲響以外的溝通與交流,音樂會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對我一個主要研究西方古典音樂的人而言,參加音樂會時,將體驗的重點除「音樂」本身,也稍稍放在「音樂會」的其他安排上,也是一種自我的異化,且可以觀察到新的現象。事實上,當下台灣從事西方藝術音樂的工作者(作曲家、演奏家、音樂會主辦單位…),正在藉由音樂會的場域,悄悄地嘗試改變聽眾與作品樂音之間的關係,重新凝聚音樂社群的發展和參與者的集體意識。2016年「新點子樂展」的作法,可以作為說明這個現象的代表性例子之一。
「新點子樂展」的代表性,在於其所呈現的主體是現代音樂。在當今古典音樂的領域中,所謂的現代音樂,是二十世紀初使用非調性,以及在樂譜上以非傳統的方式排列組合樂音的音樂風格,還有循著此路線繼續延伸出來的各種獨特創作方式;此外,由於現代音樂創作者經常有著要超越傳統與當下的強烈歷史意識,因此,大部分的現代音樂作品不僅脫俗卻也顯得奇異,也因無法用一般性的美感經驗來欣賞,而令一般普羅聽眾感覺陌生,現代音樂因此不時被認為是寫給專家的音樂。一直以來,關於現代音樂的討論,除了作品本身所彰顯的技巧和創意外,總是擺脫不了和現實脫鉤、和聽眾斷裂的輿論陰影。針對現代音樂的特質,兩廳院的「新點子樂展」有其特殊的任務,除了要演出作曲家的作品之外,還要期許的:「企圖透過多元的主題和形式,不斷和聽眾溝通現代音樂的可能性。」
傳統上,音樂會中作品和聽眾溝通的媒介是節目單、演前的講座和導聆。2016年「新點子樂展」《嘻花》的系列音樂會之一《MO登BA洛克》中,則有一場更別出心裁的溝通方式:兩位來自國家交響樂團的團員梁坤豪與黃日昇,在當晚對演出的現代音樂進行劇場式的說明,其中的巧妙之處,在於他們兩位分別扮演了巴赫和莫札特。巴赫和莫札特,其人,是我們台灣社會中大部分人對西方藝術音樂-古典音樂-的基本印象,其樂,也可以代表大部分人認識古典音樂的美學基礎,他們的耳朵,亦可以代表普羅大眾的耳朵。
在舞台上,這兩位來自十八世紀的作曲家,從天堂來到二十一世紀的人間考察,他們交流著對現代音樂的看法且直白地道出,這些現代音樂,不是「難聽...懂」的音樂,就是「超難聽...懂」的音樂。透過這些幽默諷刺的話語,他們講出一般聽眾對現代音樂最直觀的感受(「難聽」的),獲得了聽眾的情感認同,亦同時預留了對這種音樂該如何進一步理解的伏筆(難聽...「懂」的)。隨即,他們在舞台上發現了鋼琴和小提琴,樂興一起開始合奏;不一會兒,莫札特彈著的鋼琴,不知怎麼地、彷彿年久失修般開始發出怪聲怪調,他皺起眉頭不得不停止演奏,巴赫連忙解釋這是所謂的預置鋼琴(prepared piano),是美國作曲家John Cage故意將不同材質的東西,夾在鋼琴琴絃之間以製造新的樂器聲響,莫札特表示理解,然又追問為何好好的鋼琴不用,非要讓它發出這些奇怪的效果,就像「故意讓女高音先吃了辣椒,再含著豆干滷蛋唱他的夜之后詠嘆調」,此時,巴赫趕緊阻止莫札特把這個點子透漏給在場的作曲家,免得作曲家真的寫一首這樣的曲子,他著急地提醒莫札特:「那些作曲老師最喜歡整我們演奏家了」,引起觀眾席一陣轟笑。在這裡,舞台上的巴赫和莫札特以戲謔的短劇,帶領聽眾進入演奏家內心世界對現代音樂的看法裡,笑聲之中引起了聽眾的好奇心。此時,巴赫才接著解釋,現代音樂作曲家認為傳統的作曲手法,經過幾百年的發展已經達到極致,難以再有突破,於是現代音樂作曲家必須創發出新的調性、旋律,研發不同的演奏法,最後乾脆找尋一個全新的聲音,來創作出和傳統完全不同的音樂。解釋完,巴赫和莫札特用手機拍攝鋼琴內部一探究竟,舞台背景投影出琴絃之間夾雜各種物品的畫面,現場的觀眾也得以一窺創預置鋼琴內部的堂奧。此時,頗得靈感的莫札特,開始在鋼琴琴絃上置入各種雜物來實驗新聲響,卻被突然出現的後台工作人員當作樂器的破壞者喝斥阻止。巴赫與莫札特倉皇離場,走出了鋼琴家吳湘婷上台演奏John Cage於1946到1948為預置鋼琴所寫的《奏鳴曲與間奏曲》選曲。
透過巴赫和莫札特的角度,聽眾在面對現代音樂時,自身的情感和直覺先取得了合理的地位,又從演奏家內心的聲音裡窺見演奏現代音樂的技術困難度,讓自己的感受得到支持,始敢正視自己的疑惑,於此之際,台上的巴赫和莫札特帶入歷史和美學的說明以及樂器配置的展示,聽眾在此時進入審美的準備狀態。當演奏開始時,聽眾縱使不全然理解作曲家在音樂作品結構中設計的細節,亦處於一種「適當的聆聽」經驗之中。
此外,《MO登BA洛克》音樂會中還請來燈光藝術家鄧振威運用視覺與燈光的效果打呈現現代音樂的舞台。這些視覺效果主要由貼在牆面上的巴洛克光雕壁磚以及串連出來的燈光營造出來,讓每一段短劇和音樂演奏都有各具特色的圖形背景和燈彩氣氛,尤其是整體散發出來的幽暗背景和散置在此景中隱微的點狀、邊緣狀光暈,讓參與者彷彿置身於銀河星雲間,而現代音樂的聲響似乎轉化成某種宇宙中傳來的神祕訊息。為解開這些神秘的訊息,這些如萬花筒的宇宙背景中還有一塊空間,投影出短劇和演奏當下所涉及的樂譜段落,提供聽覺宛如在宇宙間迷離的聽者,另一種視覺性的座標。例如演出Cage沒有音符的《四分三十三秒》時,漆黑的舞台上不僅有危坐不動的演奏者,還投影出分分秒秒流逝的畫面,讓聽者意識到樂器的樂音雖然靜默,但伴隨的寂靜卻依舊在運行。在這個寂靜又不停歇的時間流動中,混雜了空間與參與者窸窣噪音的聲響卻更顯格外清晰,而這也正是Cage想要讓聽眾透過《四分三十三秒》理解的另類音樂。
關於2016年「新點子樂展」的相關評論,似乎對這些感性與理性的視覺效果不大激賞,其論點基調都不否認這些燈光與視覺本身設計的精美,但是質疑這對演出的音樂是否有加分的效果,或擔心這樣的呈現形式是否讓聽眾變成觀眾,音樂會之後大家是否記得音樂的主體性?這些聚焦於「音樂」本體被異化的關心,其實正反應了Vogels的提醒:音樂會可以不只是純粹的音樂聆聽,也能有凝聚社群共識的體驗。一般的普羅聽眾對於現代音樂的距離感,是因他們難在自己的聽覺記憶中,找到對這種新聲響的共鳴位置,而視覺燈光與投影的效果,可以為聽眾留下一種對科技的想像,或從敬畏與尊重自然科學之複雜與神秘的聯想中,替自己的現代音樂體驗找到一個正面的回憶。
在整個2016年「新點子樂展」的三場音樂會與一場講座音樂會活動中,只有《MO登BA洛克》和《德奧經典跨界童趣講座音樂會》出現了短劇或視覺燈光的效果。這些異於正式音樂會慣習的作法,是主辦單位有意識到的。作曲家趙菁文在講座音樂會結尾,特地用英文向在場的國內外參與者說明,晚上的正式音樂會演出時不會有這些燈光的效果:因為「This is a very serious, very beautiful concert」。可見,這些異化的音樂會,是主辦單位有意識地設計來和常規性的「serious」音樂會搭配運作的。
以戲謔諷刺的短劇穿插在樂曲間介紹演出曲目,又以視覺燈光的效果製造感性與理性的聯想,確實能促進了音樂社群的發展和音樂會參與者集體的審美意識,發揮了溝通作品與聽眾的功能。這種異化傳統的手法,對已有固定聽眾群的十八、十九世紀「古典」音樂會來說也許顯得有些多餘,但是對於急需新聽眾的二十世紀以降現代音樂來說,卻不能說沒有實效。尤其現代音樂要傳達的,往往不只是作品特殊的樂音和結構,還有這些作品背後獨具的理念;現代音樂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不是僅用來感官欣賞的,也是用來認識某種藝術的視野和精神的,誠如二十世紀的作曲大師Pierre Boulez所言,現代音樂要成為「一個持續探索的狀態」(a perpetual situation of discovery)。當現代音樂作曲家以音樂的材料探索新的作品時,展演現代音樂的音樂會似乎也可以轉化為一種獨特的平台,展現某種「異趣」,讓音樂會的來訪者在異化己身經驗的體會中獲得新的視野,讓現代音樂成為生命記憶中一段獨特的遊歷。有感覺有記憶,愛樂,才會產生。
《MO登BA洛克》
演出|古典玩家
時間|2016/09/24 19:30
地點|國家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