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為什麼睡不著?《Bæd Time》
5月
15
2018
Bæd time(王少璞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62次瀏覽
于念平(文字工作者)

以覺學金工實驗室

天黑了,該是睡覺時間,Kitty與醜妹睡不著,開始玩起「誰先睡著遊戲」,玩著玩著她們想起了其他遊戲,想起了將她們留在這裡的主人,想起了快樂的回憶和世界末日。天越來越黑,女孩們越玩卻越睡不著了。當主人回家,她們的噩夢會因此結束嗎?

從美國劇作家瑪麗・蓋拉格(Mary Gallagher)的劇本《Bed Time》出發,娩娩工作室發展出自己的劇本。以兩個小女孩的睡前對話為模型,原先劇本呈現關於神、死亡與存在的提問,由幼稚又成熟的童言童語展開生存的恐懼。而在《Bæd Time》裡面,創作者欲處理的則是女性成長中的霸凌與壓力,這樣的主題貼近我們的成長記憶,是我們所熟悉卻一再忽略的現象。

有趣的是這次的主角不是人類,而是人類擁有的玩具娃娃。當女孩成為了娃娃,在最親密的距離中,我們透過娃娃之眼看見了主人的生命,娃娃本身是發聲的工具、一面非生物體的濾鏡,她們作為一種機制展現了主人的存在模式,但同時也是個別的、具有情感與肉身痛苦的真實存在。

這兩個女孩是娃娃也是真正的女孩,是個體也是集體,集體通過她們的口唇說話,在她們表述任何情感之前,集體加諸於個體身上的影響就已先於她們出現。劇本中「轉述」的設置十分有趣,當醜妹與Kitty發言時,她們其實是在轉述主人的言語與行為,於是娃娃的言語展現了主人的不同面向。跳脫劇本寫作的範疇,我們也可以說,主人透過言語對娃娃的思想感情做出了命令與控制。她們重複著主人的話語,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複製主人自虐、虐人的行為而不自知。

於是除了戲中主人與娃娃的關係以外,我們是在面對一個語言與意志的問題,並在其中檢視個人的傷痛如何產生,和「霸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我們這樣看待這個作品時,另一層「轉述」則浮現在我們眼前。娃娃們在扮家家酒的「宵夜時間」天真地煮食想像的宵夜與主人一同食用。她們的身體在地上甩來甩去,使人眼前浮現一個女孩與兩個娃娃玩扮家家酒的畫面。

但扮家家酒沒有停留在女孩與娃娃安全的小房間裡,當「一起玩」被帶到社會中、外面的世界裡,遊戲就轉化成別的場景。娃娃化身霸凌女孩(娃娃主人)的同學,又時而在女孩、娃娃本身之間轉換,當娃娃問女孩:「你為什麼還要跟她們一起吃午餐?/你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女孩回答:「我沒有辦法。」

此時「轉述」是發生在集體與個人之間。這次被控制、命令的人是女孩自己。我們發現她對待娃娃的方式又是一種複製。個人與團體固然可以有一種良性的相生關係,且當語言不可避免地改變我們的存在方式時,它可以是一種助力、一種表達思想的工具,但此刻我們看見的是一種「暴力」。集體的語言與手勢以暴力的方式形塑了女孩自身的語言和存在方式,創造一種在扮演中形成的痛苦。

而為什麼這些場景是透過「宵夜時間」來表述而非其他遊戲?德勒茲曾在著作《意義的邏輯》中第十三系列〈精神分裂症與小女孩〉裡論述過一種「吃」與「說」的關係。在娃娃與女孩的交互關係中,這個劇場作品的確呈現了一種獨特的精神分裂狀態,雖然劇本並沒有發展到字詞在字源學上的混合,但卻有人格與情感的混合。在德勒茲的論述裡,他以Louis Wolfson小說中的一個角色為例,這個角色自稱是一位「精神分裂的語言學生」。當他被限制只能說母語,並被母親以精神暴力的方式限制其外語使用時,他暴飲暴食,並再用腳壓扁所有完食的空罐頭時重複每一個外語字詞。他將吃與說的兩種系列混合在一起,表現形式是抗議的、痛苦的行為。

在《Bæd Time》裡面我們則看見第一次與第二次的「宵夜時間」之間、吃與說的共振。第一次時Kitty將野餐部上想像的食物都塞到嘴裡,即使無法消化、食物本身不存在,但最後她將一切都嘔吐出來,真正想說的被吞食後又消化不良地離開身體,然後她在醜妹不注意時又再次將嘔吐物塞回嘴裡。第二次的宵夜時間裡,這團嘔吐物以言語的方式展現,且是一種在霸凌者、被霸凌者、旁觀者之間轉換的精神分裂語言。

這些吃不下去的語言亦無法排泄,就這樣卡在女孩與娃娃的存在之中。於是娃娃所談論的世界末日乍看之下是整個世界的死亡,但其實是在這房間裡的、某種從不存在的純真之物的死亡。我們都追求有一個世界可以包容那種純粹的言語與情感,但在我們發聲、表達之前,一種存在的形式已經先於我們幫我們發出聲音了。

但當文本走到最後,或說在人在睡不著的夜裡地自問,與其問是否有可能逃離一種先於個體存在的存在模式,不如想如何能夠與這種存在模式共處。也許沒有答案,但透過言說與表達,療癒是可能的,因為語言是控制的那方,也可能是使人從中解脫的力量。在娃娃們大部份的對話裡,我們還看不見女孩的療癒要如何開始,但當她們互相安慰著哄彼此入睡,當她們對所複製的一切言語和行為提出質疑,我們可以看見一種試圖整合破碎的情感與人格的努力。

主要由女生組成的娩娩工作室在原創製作中致力說女生的故事,而她們呈現的故事總是既溫柔又暴力,不過這次的《Bæd Time》與《Doll House》聯演計畫有一個別有深意的主題:黎明(Dæwn),盼望在訴說痛苦的行動中,會有日出的溫暖光線浮現。

《Bæd Time》

演出|娩娩工作室
時間|2018/05/05 19:30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一齣很年輕的戲,年輕的改編劇本,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完,就嘎然而止。兩位演員雖然經驗老道,不過興許是對於彼此太過熟識,於節奏的掌握上仍有些紊亂。(郝妮爾)
11月
04
2014
《赤子》雖亦遵循如此英雄敘事結構,但編劇施如芳似乎更企圖開拓布袋戲新的故事乘載,將「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為故事原型,以虛載實,叩問歷史與當下時代處境。
5月
12
2025
把觀眾逆轉為道具或活道具?若是如此,大概是此劇《妬娘道成寺》的絕妙之處,值得註記,甚至在整場戲裏,眼睛是對鏡子的辯證與置換,因為觀眾的眼睛就像是會到處移動的鏡子
5月
09
2025
當方爺爺的愛情被獻給了當代同志情慾的謳歌,身體化作了抗爭運動緬懷的聖體,他個人所剩下的只有那兩不歸屬的灰男孩童話,同時也是《灰男孩》難以處理而輕巧帶過的美國。
5月
09
2025
遊戲結束時,只留下「房屋主人」一人佇立原地,其餘角色已然散去,彷彿回應了流金歲月中關於逝去與留下的永恆命題。
5月
08
2025
當身分不再是單一的、性別不再是穩定的、土地不再是絕對的,劇場才能成為真正的靈場——一個可以悲傷、也可以重生的空間。
5月
04
2025
《甜眼淚》的核心方法乃是從經驗主體而非抽象的「真相」敘事出發。在此被建立起的女童主體,大量地運用了童話、日記、民俗、玩偶等一切手邊的資源,來處理自己現實所必須面對的各種不可解。
4月
30
2025
《幾米男孩》多少開啟了幾米繪本的傳承性,將上一代的記憶講述給下一代,去建立屬於「眾人」的記憶結構。於是,《幾米男孩》完全依賴著幾米繪本而存在,但依然可以構成多種的雙向流動,包含創作類型、觀眾與讀者的世代等。
4月
30
2025
《水中之屋》是一個能讓人沉吟咀嚼、細細品味的文學劇場作品,以契訶夫式的凝視,加上魔幻寫實色彩,呈現真實的在地生命圖像。但,如果回到對「人類與自然相依共存,或對立拮抗」這個命題的思考,我則不免會對這個作品有更多的期待。
4月
2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