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發起一個「實驗性創作表演」的計畫,他們相信每位團員都具有編創能力,因此這次《談》以「球」為主題,發展出多個「從特技馬戲到生活迴響」的片段。如果說遊戲和模仿是藝術創作的兩大因子,那《談》著實彈出了許多可能。三個段落中,各自大量運用不同人聲、拍踏、物件碰撞等聲響,去延伸「談/彈」之間的關係,使得這不只是一場特技與默劇融合的實驗,更是一場關於聲音的、遊戲的實驗。
首先是葉時廷的〈談笑風聲〉。有趣就在這個「聲」字而非「生」字,使得特別容易留意聲音的創作。觀眾可以發現其聲音變化是從表演者身體與球所發出之聲響來發展,並隨每次轉場燈亮燈暗而改變情緒。第一場三人剛見面靦腆、不語的丟球,到下一場放送熱鬧慶祝友誼的流行歌,並甚至先講一段好朋友把酒言歡的台詞再開始玩球跟酒瓶特技,直到最後一場充斥憤怒、質疑、消極的拋接對峙,獨留沉默和甩上鐵門的聲響。場次之安排並非有何特別邏輯,然而以帶有情緒的聲音變換建構了這段像是電影剪接敘述故事的創作相當值得玩味。
陳冠廷與張國韋聯合編創的〈談不攏〉,由兩名表演者不斷將自己的球放在中間第三名表演者身上,並不斷撥掉對方放置的球,這樣放置、撥弄、接球的循環,使中間人身體如同玩具機關開合一般,呈現某種交談不合、各自堅持的隱喻。觀眾一邊驚奇他們玩弄中間人身體與球、和他們自身與球的各種可能性,一邊感受著表演者挑釁、較勁到最後甚至要battle的情緒。
陳冠廷〈彈出迴響〉的「彈」,更是在告訴我們:「不多『談』了,直接行動吧」的概念。四位表演者運用人聲、拍手、踏步、彈球、甚至磨擦地板的節拍,合擊出一次又一次的交響。他們四人也像是生活在腦袋中的自我聲音,不斷接受外界的訊息並細膩處理,似乎樂觀地宣告我們唯有接受反彈才能擁有迴響。所以最後拋球表演的solo有沒有成功,其實已然不是重點了,更重要的是整段敘事所帶給觀眾參與表演認同的過程。
透過《談》的三個段落,其實能看出編創者的這些故事建立在抽取話語之後,觀眾更直接地藉由各種聲音與沉默喚起某種潛意識。經由遊戲的具體化,更能轉化、聯想到觀者自身的生活體悟。最後的《零建》是張國韋進行編創的獨立段落,算是一個搶先發表的階段性創作,不過絲毫不減其完整性。機器之於零件就如同人類之於記憶,只是人們為何不斷拼著那些人情世故、理當是溫暖的記憶,卻拼湊出越發冰冷如機器的心寒感?那顆最重要的心,如同鏡球般閃耀反射人性光芒的那顆心,有沒有被順利送進記憶的箱子中?
這個類似肢體實驗的表演是由台上四位表演者,結合藝術家盂施甫以軸承轉盤所打造的動力裝置藝術,以及樂手劉子齊的現場演奏所組成。舞台地板中央放置的轉盤架上兩翼長條軸支架形成了一個巨大風車,這個風車的運行經由表演者在裝置上或坐、或站、或頂、或跳,對彼此身體節奏、慣性的精細掌握配合之下,使原來生硬冰冷的機械經過他們表演遊戲規則的建立,而轉化出有機的生命感。段落中僅由插於裝置本身的手電筒、LED燈發出冷峻的光芒,表演者的面部表情幾乎刻意被忽略,讓觀眾聚焦於身體特質上,以至於更能接收到那股屬於身體的真實情緒和能量,強烈透露出只有在某個框架下奮力、死命地向前衝,或找到規則閃躲並當機立斷地選擇跳躍、急倒,才能在巨大機械怪物的旋臂遊戲下生存。
肢體(表演者)、物件(遊戲機械)、聲音(現場演奏)三者關係平起平坐,缺一不可地將個人或情境的內在狀態具體化呈現。大量且足以搖撼、激怒觀眾的搖滾樂與電子音效,裝置上微小卻刺眼的冷光與隨節奏旋轉的龐大機械風車,加上不斷釋放肢體熱能、憤怒、渴望的表演者,皆給予觀眾某種目眩神迷的高度感官刺激。搖滾樂手的高潮段落甚至如受膜拜般立足高處恣肆彈撥,展現大量儀式性的氛圍與能量。表演者那股渴望回歸精神上源頭的力量,炙熱到最後給人一種汗濕淋漓,想說是否已到極限了,卻仍然越發驚奇地給予更多極限挑戰。這個演出背後如影隨形的高速危機感、壓力緊繃感,如同歷經嚴酷的考驗一般,折磨著台上表演者具體的身體與台下觀眾被具體化的心靈。而透過這些無意識卻充滿能量的意象,似乎能感受到創作者意圖藉由這種能與危機抗衡的熱力,達到他對一段段嘈雜、不堪且繁複的過往記憶、掙扎片刻和內心回音等種種罪惡靈魂的自我建構,進行抵抗、反擊、征服、舒張、和解,同時用如此震撼的形式把觀眾每一條感官神經推到臨界點。
席勒以遊戲來化解人們心靈中的兩難與對立,FOCA也以遊戲來讓觀眾獲得心靈的解放。透過遊戲般的創作,使觀眾得以有機會跟創作者一同參與、感受、失落、成功。因此,這次的實驗可說加強了對馬戲表演元素接受的可能性,談出屬於他們特技的「語言」。聲音的運用,使特技劇場再也不只是單純放個輔佐的背景音樂;遊戲的運用,也使得馬戲不再只是耍著既定套路的炫技表演。
《談、零建》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5/11/20 20:30
地點|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排練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