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孟凱(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不貳偶劇今年推出新作《迷宮戀》,由傳統泉州劇目《竇韜》改編而成。《迷宮戀》有現代劇場的舞美燈光影像,但在敘事及表演方面恪守道地的泉州戲藝術風格。值得一提的是,音樂設計黃思農及林均柔在《迷宮戀》音樂上的實驗及創新,有不少令人驚豔的亮點。
對於傳統音樂的創新,有些時候關鍵並不在於它被多加了什麼,而在於它被「刪掉」了些什麼。而《迷宮戀》的音樂設計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
泉州戲的音樂是南管的衍生,基本使用南管原有的音樂風格及樂器編制。而《迷宮戀》的音樂編創在我看來最大膽的,是它拿掉了三弦和琵琶兩樣彈撥樂器。尤其南管琵琶是南管使用的絲竹樂器(南管稱上四管)中,與其他同型制的中國樂器(如二弦之於二胡、南簫之於北簫)差異最大的,從演奏方式及音色都獨樹一格,在南管音樂裡頭具有一定的標誌性,地位吃重。
樂器本身就是錨定音樂風格的支點。《迷宮戀》序曲奏下,我花了不少時間摸索這部作品的音樂風格。本作的文場為二胡及笛子(偶因應情節需要而抽換成洞簫或嗩吶),而它們可以出現在任何一門戲曲音樂。一直到武場出現壓腳鼓,這個南管獨家僅有的打擊樂器,我才逐漸把握這部作品是使用南管及梨園戲的音樂系統作為改編的基底。
壓腳鼓(亦有稱足鼓、腳鼓)的演奏方式,是鼓佬一腳著襪將腳跟放在鼓面上,自鼓邊與中心之間來回移動。藉此改變鼓面的張力,產生音高的變化。這個技巧通常搭配輪奏,讓觀眾可以清晰地聽到音高改變的曲線。
因此,雖然都是以「鼓」作為武場音樂的主導,壓腳鼓的聲響大多呈現柔軟的線條,與京劇或歌仔戲明亮堅脆、顆粒分明的板鼓大不相同,在與鑼鈔的配合之中,這個差異尤為明顯。如果說板鼓是一把鉤子,提起其他武場樂器往前;那壓腳鼓就像是繩子,在各種金屬聲響之間游走。
少了彈撥樂器的點狀音符,再配合壓腳鼓本身異於其他戲曲武場的柔軟特質,《迷宮戀》的音樂體驗呈現柔美的圓滑。泉州戲唱段的速度相對於南管指曲相對本就較快,《迷宮戀》的速度又明顯加快了不少,卻仍然不失優雅的氣質。其中幾段以複調手法寫作的二胡及笛子的優美對唱,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當然簡與繁是相對的,《迷宮戀》必然也要有一套「堆疊」的手法,來映襯出「刪節」的有效。在非抒情的戲劇段落中,《迷宮戀》用截然不同的手法加工(且幾乎僅使用在)二胡。使用大量live looping技術堆疊不規則的撥奏和尖細的顫弓等聲響,再覆蓋上具即興意味的破碎旋律,營造出路線明確但不過於搶戲的奇幻詭譎。
有趣的是,《迷宮戀》使用了土耳其的撥弦樂器薩茲(Saz),但並非取代琵琶或三弦的位置,薩茲在這部作品裡不與任何樂器搭配,所有使用薩茲的段落都是獨奏。它服務的對象是劇中所有的花臉腳色,包含設局讓竇韜踏上征途的奸官,以及與竇韜對陣的西夏將領們。除了營造西域異族色彩之外,這個無論型制和音色都獨立於其他配樂之外的樂器,實際起著暗示轉折、提亮劇情的作用。
《竇韜》兩岸皆有多種版本,長度各不相同。《迷宮戀》原始材料,為不貳偶劇團長郭建甫赴對岸交流時,記錄下的傳統藝師口述文本。或許是為了強調這份傳承,《迷宮戀》有著元素豐富的燈光、影像、及美術,卻都呈現低調舒緩的節制。一如它在音樂上的巧思,看似只有簡單的增減,取走拼圖裡的一塊而塞進原不屬於它的一塊,卻無疑展現了音樂設計乃至於整個團隊對泉州戲的理解與對創新的野心。在傳統劇目的再現之間,填上一個樸素卻深刻的註腳。
《迷宮戀》
演出|不貳偶劇
時間|2025/11/29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