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迷,未竟的宮《迷宮戀》
12月
09
2025
授權公版圖片/王景銘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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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迷宮戀》改編自泉州傀儡戲《竇韜》,講述蘇若蘭和竇韜一對夫妻在戰爭和命運捉弄下被迫分離的愛情故事。該劇以一段陰鬱的序幕開場,描繪一位公主被繩子勒死的場景,象徵著命運迷宮中殘酷的核心。隨後,竇韜經歷從科舉、成家、奉旨領兵,到戰場死傷與流離西域的異域經驗。同時,蘇若蘭在國家覆滅、身心受創之後,依然踏上尋夫旅程。最後一幕的結局由觀眾投票決定,筆者所見的版本中,竇韜與突厥公主成婚,而若蘭撕破雙喜帷幔後,憤恨咳血,使他們的愛情最終在迷宮深處碎裂。

《迷宮戀》在文本、音樂和舞台語彙上展現一種「跨越」:它從泉州傀儡戲為基礎,透過布袋戲操偶這一媒介重新生成;它從定本框架,躍升至現代表演體系;它從古典愛情敘事,轉變為與觀眾互動的「迷宮」。一方面,它保留傳統戲曲敘事的段落;另一方面,它透過燈光、剪影、投影和留白,形成一種近乎詩意劇場的裂縫,讓情感自然流露,呈現一種混合的美學。這不僅呼應了導演羅斌所提及的「愛與失落」的心理,也回應了郭建甫多年研習傀儡戲後對傳統動作與唱腔的重新思考。

《迷宮戀》的舞台分為上下兩部分,使得敘事呈現一種「迷宮」的視覺語彙,多個空間相互交錯。開場場景兩側布幕使用綠光,中間舞台使用藍光,營造冷峻而模糊的情感氛圍;序曲中出現「線段勒死女性」的段落,運用暴力意象來建立懸疑氛圍,引領全劇從傳統戲曲的文本走向心理迷宮的入口。層疊的舞台機制將「上層」空間轉化為象徵記憶和命運的領域,而「下層」空間則成為人物實際行動的舞台。例如:當燈籠緩緩降落時,蘇若蘭的身體被置於墜落的光芒之中,賦予她尋找丈夫的過程一種垂直的象徵,象徵著命運的介入;在戰場上陣亡或受傷後,偶被放置在下層平台上,形成屍體堆積於殘酷之上的結構隱喻。這種多層次的舞台,並非僅僅是設計上的選擇,更是對文本主題的呼應──錯置的記憶、逝去的情感和糾纏的命運。兩種顏色的光線和兩層空間共同建構雙重視角:既是傳統故事的旁觀者,也是迷失在迷宮中的參與者,最終成為故事本身的一部分。這種空間佈局成功地將「迷宮」具象化,但也揭露敘事上的逃避:空間被賦予隱喻,但文本卻未直面隱喻背後的倫理問題。暴力有畫面呈現,卻沒有後續;命運有象徵意義,卻沒有批判;空間被用來指向,卻並未真正承擔這些問題。

《迷宮戀》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它並非以布袋戲取代傀儡戲,而是將兩種身段系統並置於舞台之上。例如:在科舉場景中,搭建了三個試棚,以敲擊鼓聲象徵書寫,試卷從考場前方緩緩滑落,將操偶手勢、聲音節奏和舞台道具交織成「身段—聲響—事件」的三重結構;在換裝環節,協助換裝的手部動作極其優雅流暢,使得偶師的身體不再隱於偶後,而是作為身段的一部分來融入表演。這種將偶師的身體呈現於舞台的做法,使得演出能夠同時展現傀儡戲(操線隱匿)與布袋戲(操偶可視)之間的媒介張力。這種張力不僅是技術上的,也是主張:傳統身段不是被複製,而是被放置到另一套身體語言中進行再現。因此,《迷宮戀》作為「文化翻譯」的價值在於,它並非讓布袋戲模仿傀儡戲,而是將兩者的動作和節奏並置、碰撞,在舞台上創造新的層次。

《迷宮戀》最重要的文本特徵之一是刻意透過音樂敘事取代文字詮釋,甚至運用大量留白和無聲段落,創造獨特的詩意敘事:「無言即言」。許多段落運用純粹的音樂來傳達情感,摒棄對白,讓偶的肢體與光的移動取代語言。空白即敘事,光影即心理,由於大量抽離傳統的唱念,身體語言和舞台節奏成為主要的敘事元素,使得該劇從定本劇的傳統結構轉變為符號化的現代表演。這種透過「留白」完成的敘事,使觀眾超越被動接受,成為意義的共同建構者。人物缺席、流離失所、渴望和記憶被呈現為「空」,而非被語言所填充。只是,這種互動打破定本劇的倫理,本身恐怕是未能探討這種斷裂所帶來的後果:互動是進步嗎?還是它使文本的倫理問題懸而未決?

《迷宮戀》也探索「性/情」的身體書寫。例如,左側幕布上呈現男女剪影,布幕尺度的壓縮將親密行為轉化為投射的情感,呼應傳統戲曲的隱喻,也強化布袋戲中人偶身體的可能性。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後半部的設計運用一個大型人偶來象徵生產,透過其殘缺的身體和蒙著舞台帷幕的面容,強調女性身體作為痛苦和倫理困境的象徵;後段「下不了手」的母親之痛,進一步將心理深度融入偶戲的語彙,使人偶不再只是技術展示,而是承載著生命和倫理抉擇的化身。

導演羅斌強調音樂的重要,而《迷宮戀》也的確運用傀儡戲音樂和土耳其旋律,營造一個獨特的聽覺世界,不僅營造「異國風情」的跨文化氛圍,更柔化劇情的線性敘事,引導觀眾進入一種情感與記憶交織的流動狀態。例如,在西域旋轉舞的段落中,音樂逐漸加快,將竇韜從一個旁觀者帶入異域文化;在戰場場景中,快節奏的音樂與慢鏡頭形成對比,對暴力場面進行非傳統的審美處理;在留白之處,音樂不再是敘事的補充,而是成為情感的驅動。音樂在此化作迷宮之牆,既包裹敘事,又強化空間和心理狀態,將古典文本轉化為一場以音樂為主導的現代表演。

最具創新性的元素是「結局2選1」,觀眾通過舉手投票來決定劇本的走向。值得注意的是,全劇觀眾的第一個掌聲獻給「分開」選項。這說明觀眾所期待的並非戲曲式的「團圓」結局,而是對「不完滿」有更強烈的情感投入。這種設計打破戲劇原有的結構必然:傳統戲曲的結局通常具有倫理和因果邏輯,而觀眾投票則允許敘事的命運瞬間由社群改寫。它將觀眾引入迷宮:投票本身就是迷宮中的一種選擇,使觀眾成為敘事的參與者,而非旁觀者;它顛覆傳統戲曲的情感預期:觀眾對「遺憾」的偏好,象徵著現代情感理解與古典敘事之間的張力。

將師承的《竇韜》的唱念、節奏和表演框架融入布袋戲這一媒介,《迷宮戀》既是對傀儡戲文本的延伸,也是對布袋戲動作的革新,更是一次新古典掌中戲的實驗。傳統並非為觀眾表演的遺產,而是可以被解構、融合和重構的身段體系,既保留傳統,又創造新的觀看方式。當傳統文本走入當代劇場時,其碎片化、裂痕和矛盾之處比其融合更有價值。或許,真正的迷宮在於──當代臺灣表演藝術在面對傳統時,永遠無法迴避的文化困境。

《迷宮戀》是一座由光影建構的戲劇迷宮,它透過空間和身段再現敘事,呈現傳統如何與當代融合的探討。《迷宮戀》並非真正建構一個迷宮,而是以迷宮命名其舞台風格,觀眾沉浸其中,卻不會迷失方向;換句話說,它呈現的是迷霧,而非僅止於迷宮。透過大量的留白、身體的投影、東西方音樂的並置,以及觀眾對結局的共同創造,《迷宮戀》成功地將師承文本的情感與當代戲劇的思辨交織在一起,建構一個多層次的迷宮。置身其中,觀眾既能看到傳統,也能看到自身,如同劇中緩緩降落的燈籠:照亮前路,也驅散迷茫。

《迷宮戀》

演出|不貳偶劇
時間|2025/11/28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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