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ㄕˊㄊㄡˊ」《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7月
05
2023
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夜夜生歌聲音工作室提供/攝影蔡之凡)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73次瀏覽

文 顏采騰(2023駐站評論人)

李慈湄的新作《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跳脫以往聲音藝術或劇場配樂的規格,這是她首次以主創者的身份創作的聲音劇場作品。【1】實際的成果也超乎預期,並不只僅止於聲響實驗的範疇,而是結合了人聲、電子音樂、身體展演、光線投影等多種表現形式,並透過這些形式,探討聲音的符號特性、現代科技的危害與轉折、技術與人類存有的關聯等嚴肅議題。從每個手法與操作中,都能發現她豐富且生動的思考。 

作為今年新點子實驗場唯一的音樂類節目,聲響無疑是此作的核心角色。早在正式開演前,兩位表演者(王熙淳、姚尚德)已經悄悄入座觀眾席,不預期地開始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或長或短、平穩或短促、氣音或強音、不同的口型與音程等,不具任何字詞意涵,有如前文明的原始人聲。之後,身穿褐色寬鬆上衣的姚尚德縮成一團,化作一顆石頭,他緩慢地移動身軀,並以「石」、「頭」等字眼為底,做各種發聲變化;加上王熙淳相對靈動輕盈的聲音,兩人一靜一動,雖即興卻錯落有致,化為一場神秘不可解的對話。 

除了純粹人聲以及單一字詞變化,還有另一類是以文字文本為基礎,加入不同程度的聲響改變。這個作品的一項文本依據,是台灣早期煤礦開採的歷史與傷災,我們能聽到兩位表演者說起開採相關的器械知識以及工人的艱困處境,然而唸法卻有些抽離冷靜,並在某些字詞中加上聲腔、音高或長度的變化,彷彿是在「演奏」、「詮釋」著這些語句;而當姚尚德科普起抽油機的歷史背景及運作樣態,則是反覆重述同樣的內容,卻漸漸將字詞抽換為動物般的呼鳴或機具運作的模仿,讓聲音一步步脫離我們習慣的語言體系。 

如此多種的聲音實驗,目的是打破語言與意義的連結,或者按表演者的說法,是要「探討音色、頻率、音高等聲音的純粹表現性,讓聲音作為劇場的本體」。一開始的各種變化人聲,由於缺乏符號所指,我們無從思索其意涵,因此只能專注觀察聲音本身的細微改變與可能性;而透過話語的改動,我們聆聽與理解的過程也受到阻礙,於是漸漸意識到「聲音」本身的狀態及特性——以海德格的話來說,本來處於及手狀態(Zuhandenheit)的語言及人聲,因受阻而轉變為手前狀態(Vorhandenheit)——,在這個過程中,聲音脫離了符號象徵的直接性,而成為了反思及審美的對象。可以說,這是李慈湄探索聲音本真性(authenticity)的嘗試。 

除了聲響的純粹表現性,《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的另一主軸是身體的機械化。隨著演出進行,兩位表演者換上工作服,不停反覆著捶地、探測、搬運、操作機具等動作,猶如生產線工人反覆無盡的操作流程;或可見兩人一前一後直線前進且左右擺臂,模仿採礦列車的行進,或者合力拿起發光長柄,做旋轉、交叉、起降等動作,讓人聯想到平交道柵欄、直升機旋葉等機具。其中最饒富趣味的段落,是姚尚德置身圍欄內,化作一臺被展覽著的抽油機,一邊介紹其歷史,一邊反覆地模仿其身形及運作狀態,並不斷加速,直至狂飆。 


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夜夜生歌聲音工作室提供/攝影蔡之凡)

上述的身體展演,其實是非常鮮明的技術哲學暗示——技術和人不可相分,是技術催生並決定了人。到了現今的(超)工業時代,機械技術則深深地塑造著你我的樣態、動作、工作甚至生活本身,是機械技術決定了現代人之所以為現代人。事實上,我們也能在作品名稱發現相近的端倪。李慈湄既提到「石頭」(關乎臺灣早期礦業的歷史文本),又將其拆為「石」、「頭」二字,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論述:人類的智力發展,其實是反覆抓握石器而刺激了大腦皮質層發展,可以說「石」催熟了「頭」,是技術發明了人。【2】具有哲研背景、節目單中又反覆提及「技術」一詞的李慈湄,【3】不可能不清楚這一層寓意。 

透過技術—人—現代這層關係,我們也能更釐清以下的問題:身體機械化跟聲響本真性的關聯是什麼?實際上,二者都直接或間接地回應著現代文明的病徵。工業及技術帶給人類存有的危害。其一,是所謂「做的知識(savoir-faire)的喪失」,如工業生產下,人被機器的操作模式所限,被迫交出身體的自主權,失去了主動生產的能力,變成廢人,斯蒂格勒稱之為「無產階級化」(proletarietization);【4】如同表演者陷入動作的反覆與限制,只能不斷在機械化的框架下運用身體。其二,是生產技術與資本主義勾結,系統性地支配人類對於事物的符號想像,將一切都指向資本與消費,是為一種「象徵的貧乏」,【5】如同作品裡被反覆提及的「石頭」,早已不再只是單純的物質,而是人類宰制自然、國家經濟生產、跨國資本主義剝削的中介物,如今只剩下聚財的功能了。 

另一方面,聲音的本真性探索,則是試圖挽救象徵貧乏的現象。語言體系本就是人類文明的建構,規定何種構音對應何種意涵,如「ㄕˊㄊㄡˊ」對應到那堅硬、色澤灰黑、或圓滑或銳利的物質。但是,「ㄕˊㄊㄡˊ」這個構音並不存乎石頭的存有本質,能指和所指是斷裂的。於是,我們在劇場裡聽到所有的人聲探索、去除語言的發音、隱蔽語意而彰顯音質的語句,都是在試圖找回某種形式與表現合一、自身即意涵的,早期班雅明式的「原初語言」,讓所有的聲音都能被直觀(而非需經學習)地理解並欣賞。唯有如此,聲響自身的意義才能重新變得豐滿,象徵不再貧乏。當然,這個作品並不是真的建立了偉大的原初語言,只是在名為藝術作品的自律性下,想像地與自然和解而已。 

至於如何挽救工業技術造成的無產階級化?我想,《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這個作品本身其實也成為了最好的答案:雖然機械化、數位化的進程再不可逆,但我們能把機械動作做成劇場作品,能用數位介面創作電子音樂,透過藝術創作來找回做與實踐的知識。我們看見李慈湄深刻的理論學識及議題思考,也看到她實際將創作為社會行動,既再一次追問技術,又回應了技術造成的社會病徵,這也許是藝術能在今日所能做最好的事了。 


註解

1、印象中為李慈湄於演後座談所述,請不吝指正。李慈湄先前另有一限地劇場作品《未來避難所》(基隆許梓桑防空洞,2019),但主要為聲光演出,並被評為「戲劇性疲乏」、「無敘事性」等,不若此次演出有明確的文本、演員及劇場規格。可參考陳伊婷:〈迷樣的場景—許梓桑防空洞《未來避難所》〉,中華戲劇學會,2019。 
2、可參考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I: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翡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特別是第三章〈誰?什麼?人的發明〉。 
3、李慈湄為清華大學哲學所碩士,論文研究海德格;海德格寫過〈對技術的追問〉(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等文章,在當代技術哲學扮演要角,這點李慈湄也應熟悉。 
4、可參考《人類紀裡的藝術:斯蒂格勒中國美院講座》(陸興華、許煜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 
5、借用斯蒂格勒之二冊套書《論象徵的貧乏》(De la misère symbolique)的題名。 

《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演出|李慈湄
時間|2023/06/25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