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采騰(2023駐站評論人)
李慈湄的新作《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跳脫以往聲音藝術或劇場配樂的規格,這是她首次以主創者的身份創作的聲音劇場作品。【1】實際的成果也超乎預期,並不只僅止於聲響實驗的範疇,而是結合了人聲、電子音樂、身體展演、光線投影等多種表現形式,並透過這些形式,探討聲音的符號特性、現代科技的危害與轉折、技術與人類存有的關聯等嚴肅議題。從每個手法與操作中,都能發現她豐富且生動的思考。
作為今年新點子實驗場唯一的音樂類節目,聲響無疑是此作的核心角色。早在正式開演前,兩位表演者(王熙淳、姚尚德)已經悄悄入座觀眾席,不預期地開始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或長或短、平穩或短促、氣音或強音、不同的口型與音程等,不具任何字詞意涵,有如前文明的原始人聲。之後,身穿褐色寬鬆上衣的姚尚德縮成一團,化作一顆石頭,他緩慢地移動身軀,並以「石」、「頭」等字眼為底,做各種發聲變化;加上王熙淳相對靈動輕盈的聲音,兩人一靜一動,雖即興卻錯落有致,化為一場神秘不可解的對話。
除了純粹人聲以及單一字詞變化,還有另一類是以文字文本為基礎,加入不同程度的聲響改變。這個作品的一項文本依據,是台灣早期煤礦開採的歷史與傷災,我們能聽到兩位表演者說起開採相關的器械知識以及工人的艱困處境,然而唸法卻有些抽離冷靜,並在某些字詞中加上聲腔、音高或長度的變化,彷彿是在「演奏」、「詮釋」著這些語句;而當姚尚德科普起抽油機的歷史背景及運作樣態,則是反覆重述同樣的內容,卻漸漸將字詞抽換為動物般的呼鳴或機具運作的模仿,讓聲音一步步脫離我們習慣的語言體系。
如此多種的聲音實驗,目的是打破語言與意義的連結,或者按表演者的說法,是要「探討音色、頻率、音高等聲音的純粹表現性,讓聲音作為劇場的本體」。一開始的各種變化人聲,由於缺乏符號所指,我們無從思索其意涵,因此只能專注觀察聲音本身的細微改變與可能性;而透過話語的改動,我們聆聽與理解的過程也受到阻礙,於是漸漸意識到「聲音」本身的狀態及特性——以海德格的話來說,本來處於及手狀態(Zuhandenheit)的語言及人聲,因受阻而轉變為手前狀態(Vorhandenheit)——,在這個過程中,聲音脫離了符號象徵的直接性,而成為了反思及審美的對象。可以說,這是李慈湄探索聲音本真性(authenticity)的嘗試。
除了聲響的純粹表現性,《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的另一主軸是身體的機械化。隨著演出進行,兩位表演者換上工作服,不停反覆著捶地、探測、搬運、操作機具等動作,猶如生產線工人反覆無盡的操作流程;或可見兩人一前一後直線前進且左右擺臂,模仿採礦列車的行進,或者合力拿起發光長柄,做旋轉、交叉、起降等動作,讓人聯想到平交道柵欄、直升機旋葉等機具。其中最饒富趣味的段落,是姚尚德置身圍欄內,化作一臺被展覽著的抽油機,一邊介紹其歷史,一邊反覆地模仿其身形及運作狀態,並不斷加速,直至狂飆。
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夜夜生歌聲音工作室提供/攝影蔡之凡)
上述的身體展演,其實是非常鮮明的技術哲學暗示——技術和人不可相分,是技術催生並決定了人。到了現今的(超)工業時代,機械技術則深深地塑造著你我的樣態、動作、工作甚至生活本身,是機械技術決定了現代人之所以為現代人。事實上,我們也能在作品名稱發現相近的端倪。李慈湄既提到「石頭」(關乎臺灣早期礦業的歷史文本),又將其拆為「石」、「頭」二字,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論述:人類的智力發展,其實是反覆抓握石器而刺激了大腦皮質層發展,可以說「石」催熟了「頭」,是技術發明了人。【2】具有哲研背景、節目單中又反覆提及「技術」一詞的李慈湄,【3】不可能不清楚這一層寓意。
透過技術—人—現代這層關係,我們也能更釐清以下的問題:身體機械化跟聲響本真性的關聯是什麼?實際上,二者都直接或間接地回應著現代文明的病徵。工業及技術帶給人類存有的危害。其一,是所謂「做的知識(savoir-faire)的喪失」,如工業生產下,人被機器的操作模式所限,被迫交出身體的自主權,失去了主動生產的能力,變成廢人,斯蒂格勒稱之為「無產階級化」(proletarietization);【4】如同表演者陷入動作的反覆與限制,只能不斷在機械化的框架下運用身體。其二,是生產技術與資本主義勾結,系統性地支配人類對於事物的符號想像,將一切都指向資本與消費,是為一種「象徵的貧乏」,【5】如同作品裡被反覆提及的「石頭」,早已不再只是單純的物質,而是人類宰制自然、國家經濟生產、跨國資本主義剝削的中介物,如今只剩下聚財的功能了。
另一方面,聲音的本真性探索,則是試圖挽救象徵貧乏的現象。語言體系本就是人類文明的建構,規定何種構音對應何種意涵,如「ㄕˊㄊㄡˊ」對應到那堅硬、色澤灰黑、或圓滑或銳利的物質。但是,「ㄕˊㄊㄡˊ」這個構音並不存乎石頭的存有本質,能指和所指是斷裂的。於是,我們在劇場裡聽到所有的人聲探索、去除語言的發音、隱蔽語意而彰顯音質的語句,都是在試圖找回某種形式與表現合一、自身即意涵的,早期班雅明式的「原初語言」,讓所有的聲音都能被直觀(而非需經學習)地理解並欣賞。唯有如此,聲響自身的意義才能重新變得豐滿,象徵不再貧乏。當然,這個作品並不是真的建立了偉大的原初語言,只是在名為藝術作品的自律性下,想像地與自然和解而已。
至於如何挽救工業技術造成的無產階級化?我想,《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這個作品本身其實也成為了最好的答案:雖然機械化、數位化的進程再不可逆,但我們能把機械動作做成劇場作品,能用數位介面創作電子音樂,透過藝術創作來找回做與實踐的知識。我們看見李慈湄深刻的理論學識及議題思考,也看到她實際將創作為社會行動,既再一次追問技術,又回應了技術造成的社會病徵,這也許是藝術能在今日所能做最好的事了。
註解
1、印象中為李慈湄於演後座談所述,請不吝指正。李慈湄先前另有一限地劇場作品《未來避難所》(基隆許梓桑防空洞,2019),但主要為聲光演出,並被評為「戲劇性疲乏」、「無敘事性」等,不若此次演出有明確的文本、演員及劇場規格。可參考陳伊婷:〈迷樣的場景—許梓桑防空洞《未來避難所》〉,中華戲劇學會,2019。
2、可參考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I:愛比米修斯的過失》(翡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特別是第三章〈誰?什麼?人的發明〉。
3、李慈湄為清華大學哲學所碩士,論文研究海德格;海德格寫過〈對技術的追問〉(Die Frage nach der Technik)等文章,在當代技術哲學扮演要角,這點李慈湄也應熟悉。
4、可參考《人類紀裡的藝術:斯蒂格勒中國美院講座》(陸興華、許煜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
5、借用斯蒂格勒之二冊套書《論象徵的貧乏》(De la misère symbolique)的題名。
《聽起來像聲音?-石-頭-S-tone》
演出|李慈湄
時間|2023/06/25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