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無暇被盤整的世界《兔兔特攻隊》
10月
03
2018
兔兔特攻隊(玩勮工廠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39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如果可以同意,在人類有限的智識中,情感是比起技術更耗費時間理解的項目,那麼就可推斷,一個無限加速的世界,便相當於盡全力,將部分自我本質拋棄的過程。2017年臺北文學獎舞台劇本評審獎作品《兔兔特攻隊》,將這種既自我分裂、又自我消耗的狀態,用兩欄不同劇本區塊表達出來。一邊是角色行動,一邊是蒙太奇影像,後者包括大量監視器畫面、人潮、竄逃、尖叫、純文字並排等內容,組成角色除了表面可見的行動外,心裡、及社會層次的暗面。所有行動下,都有難以說盡的瘋狂。當少女綿綿因參與隨機殺人行動被捕,首次與輔導官面晤時,純文字影像在沈默中緩緩湧出。這可說是全劇本縮影,在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憤怒、與暴力下,真正想說的,始終無法建構。於是,劇本透過此對比,指向形而上的問題:是什麼使這種壓迫在現實裡發生?進而只能靠行動(殺戮)證明自己的存在,不容許聆聽與訴說?

儘管不影響劇本可讀性,但在此問題意識下,原作暴力行動所對抗的客體,便沒有明確目標。因為劇本中,它們同時是在:共同秩序下被過度簡化、麻木的城市、可以合理殺人的國家機器、父權社會、摧毀自然資源的人類文明等指涉。發散的提問,產生另一種效果,那就是當讀者試圖整理這些遭反抗的碎片,最後串起的關聯,可能是所有命題都共同指向不存在於現實的現象或邏輯,取而代之的,是劇作家尚未整理完畢,依然盛怒的內心。這使劇本未能將混亂,重組為另一內在運作完整的世界。當反抗對象失去根源,劇本因此失語。所有惘惘的威脅,都變得更像架空世界裡,因未被指明,所以更像執意虛構出的對象。

儘管這不掩劇本的嚴肅核心,但在搬演環節裡,這項並不嚴重的缺失,卻被導演透過削弱其他重要元素,而放大表現出來。在原劇本中,編劇無時無刻不致力用影像,表達遊戲缺乏的現實感。因此在殺戮嬉鬧地進行時,讀者可以從影像內容看見,殺戮只是從無法詮釋的內在裡,被推擠出來的九牛一毛。但是,導演手法無論表演或影像,都採用完全相反的方式,將作品從原有的指涉中抽離。首先,在打鬥環節,他捨棄stage combat,使用語彙更接近舞蹈的隔空套招形式;第二,槍枝有重裝的外觀,但塑膠材質拿在手裡卻絲毫沒有重量感(彷彿整體形式的隱喻);第三,用來奪取人命的子彈,速度卻可用肉眼清楚指出緩慢的飛行拋物線等。以上種種細節疊合後,混亂、殺戮的場景對觀眾而言,便只剩嬉鬧。唯一一種嚴肅的可能性是,或許所有嬉鬧背後,存在著一套嚴謹、經過驗算的邏輯。但這點從一開始,便未內建於劇本,所以自然無法顯露於演出中。

影像使用上,懸吊於主舞台上空的螢幕面積很小,相對於演員多次出入觀眾席與二樓gallery,表演空間遠大於主舞台的條件下,幾乎只要投入表演,便會完全忽略影像——就算注意到,它與演出互相平行。劇本將影像、表演切割為兩欄,目的是清楚指涉每個行動需被補充的多重視角、與角色內在。表演與影像,在劇本中處於日照物與其影子間,那種緊密的關係。如果徒留一種,都會使場景從寫實走向荒謬、詼諧,甚至純然無目的的娛樂喜劇。兩者的平衡是原劇本自我建構的支點,而導演手法卻如層層篩網,將原先存在於劇本的真實與議題性,悉數濾出。

最後,可在場上自由移動的搖滾觀眾席,讓作品未經深思熟慮的考量,被一覽無遺。對場上觀眾而言,由於打鬥本質嬉鬧、接近馬戲,因此沒必要參與。站在舞台上一個多小時,卻找不到自我定位的他們,只能適時閃避演員、配合指令,好讓演出順利進行。而對身處觀眾席的人而言,舞台上有群不知所措的人,則時時刻刻提醒了作品的疏離感;相反地,對創作者而言,則得到一群舞台佈景:在遊戲場景,扮演車站熙來攘往的人潮;在輔導官場景,象徵綿綿記憶中的混亂景象。當搖滾區觀眾感受被完全忽略,但演出仍順利進行時,演出便成為純粹自我解放的儀式,表演的投入淪為封閉的酒神儀式,但問題並非出自演員,而是導演借用演員的真誠,促成一場觀眾完全無法投入的事件。任憑擺佈,卻無法遁逃,恍若被強制入場的彭修斯們。

以上各細節,層層疊疊,將原先存在於劇本的嚴肅與議題性,一點點濾掉。原劇本中欲描寫的,是混亂意識因無法被語言收納,所以從深不見底鴻溝裡,迸發出的暴力。原來,每個個體都有充分說明自我的需求。原來這種匱乏,可能會導向暴力。就此看來,書寫可被理解成試圖對外在社會進行的補償行動,也就是說,儘管他者的心靈難以僭越,劇作家卻依然想描寫該懾人的失控,可能呈現的樣貌。儘管成果折射出許多主觀型態,因此未能更遠地,指涉出另一存在於不同主體間的現實,但卻依然將隨機殺人的心理,被打開、立體、充滿想像空間的可能。種種構成此效果的元素,在導演詮釋下,最終非但看不見對複雜心理與行動間的落差,甚至還得到,部分個人感受在場上被忽略的結果。

劇本對世界的批判,多建立在文明社會加速前進的基礎上。因爲混亂,所以只好不斷處於亢奮狀態裡,追趕、彌補,甚至向死亡本身索討自我價值。當自我拋棄的速度遠大於確認,生命只好把希望,更遙遠地放在必將抵達的闃黑未來。而這個編劇與導演各自想指涉的外在世界,最後卻成為導演帶著劇本,一起跌入的深淵。他們成為混亂世界裡無法自圓其說的碎片之一。瑕疵對作品造成傷害的同時,反向指出了,他們同樣來自那諸多情緒皆無法自我盤整,以至於自己都仍未接納,便急需往外拋出的地方。

《兔兔特攻隊》

演出|玩勮工廠
時間|2018/09/29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兔兔特攻隊》為觀眾帶來的除了身歷其境的驚慌、椎心刺骨的痛苦,更多的是想要傳達出:每個人心中,對於同樣的事件、同樣的社會,截然不同、更充滿排斥的價值觀。(王紫溦)
10月
12
2018
《兔兔特攻隊》為觀眾帶來的除了身歷其境的驚慌、椎心刺骨的痛苦,更多的是想要傳達出:每個人心中,對於同樣的事件、同樣的社會,截然不同、更充滿排斥的價值觀。(王紫溦)
10月
11
2018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