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度訪台、高齡八十二歲的印度籍指揮大師祖賓梅塔(Zubin Mehta),因代打臨時抱病、缺席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Symphonieorchester des Bayerischen Rundfunks,以下簡稱BRSO)亞洲巡迴的楊頌斯(Mariss Jansons),而意外的再度訪台。台灣聽眾對梅塔應不陌生,其知名度甚至可能超越楊頌斯,除了亞洲人的身份讓我們感到親切外,1998年歌劇《杜蘭朵公主》於北京太廟實景演出(張藝謀導演)的版本,就是由梅塔指揮;1990年世足賽三大男高音聯合音樂會,也是由梅塔執棒,除此之外,梅塔還擔任過五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指揮,持續活躍於世界樂壇上。此次梅塔指揮BRSO雖是「救火」性質的演出,但由於雙方已有長期的合作經驗與默契,加上團員本身都相當頂尖,在音樂總監楊頌斯的訓練之下更有著成熟的音樂語彙,也因此讓此次樂團的台灣演出備受讚譽。此次樂團訪台共有四場演出,高雄衛武營、台中歌劇院以及兩場於台北國家音樂廳。衛武營的演出評論,請參考筆者前一篇所撰之專文《首位登上衛武營音樂廳的老大師—祖賓梅塔與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一)》(刊登於表演藝術評論台),此篇文章嘗試討論台北第二場演出—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巨人》(Mahler: Symphony No. 1 in D major, Titan)與莫札特第四十一號交響曲《朱比特》(Mozart: Symphony No. 41 in C major, Jupiter. K.551)的表現。
梅塔的馬勒詮釋備受樂迷肯定,從早年與洛杉磯愛樂、以色列愛樂等樂團灌錄的馬勒交響曲專輯就可得知。其中,馬勒《第一號交響曲》更是梅塔特別拿手、時常演出的曲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梅塔採用作曲家原始設計的五樂章板本,在第一樂章後加入了被馬勒刪除的第二樂章「花之樂章」(Blumine),這是難得一見的。2011年梅塔率領佛羅倫斯五月音樂節管弦樂團來台演出時,便同樣選擇演出五樂章版的馬一。相較於梅塔年輕時的詮釋,現在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試圖闡釋音樂裡比較深刻、內省的語言,而非追求表面上大起大落的效果。就算是情緒相當激動的(Stürmisch bewegt)第五樂章〈從地獄到天堂〉(From Inferno to Paradise),音樂中用到了大量的銅管、打擊樂,不過梅塔仍維持著一貫的理性、節制,讓第五樂章的架構清晰的整理出來,奏鳴曲式的各個主題區彼此間呈現了情緒上的對比,從雷雨閃電的陰暗情緒中,漸漸過渡到號角響起的勝利凱旋,這之間的鋪陳與醞釀,被梅塔處理的相當具有說服力。第一樂章導奏由小提琴極弱的高音泛音A展開,作曲家親自標註了文字:「晨曦中大自然的甦醒」,木管樂器逐漸的加入,模仿了自然中的各種「噪音」,風吹草動、蟲鳴鳥叫,以及浪漫時期常見的「狩獵號角」。雖然樂團在導奏開始時出現了音準上的些微瑕疵(雙簧管、短笛與單簧管),但團員相當敏銳的立刻做了調整,而讓音色彼此融合。
團員優異的演奏水準當然是精彩演出的一大因素,第二樂章小號出色的獨奏,雖偶有失誤但瑕不掩瑜,六八拍的主題被吹奏的溫暖、流動,加上弦樂溫柔地唱和著,使得這首「遺珠」的樂章,很容易討好聽眾。第四樂章開頭的低音提琴獨奏、雙簧管對位旋律的加入,以及定音鼓穩定、精準的連續四度動機,都讓聽眾見識到樂團團員本身的紮實功夫。梅塔在此樂章特別抓住了「二律背反」式的矛盾,做出了明顯的差異性。此樂章副標題為〈卡羅畫風的送葬進行曲〉(Funeral March in the Manner of Callot),馬勒主要受到施溫德(Moritz von Schwind,1804-1871)1850年的一幅諷刺版畫「獵人的葬禮」所啟發,而創作了此樂章—獵人送葬的隊伍,竟是由森林裡的動物組成的!這些原本應被當作是獵物的動物,竟然落寞、含淚的為獵人抬棺,馬勒為此引用了法國童謠「賈克兄弟」(Frère Jacque,即中文世界的《兩隻老虎》),並將之改成了小調。小調的童謠與波希米亞風格的酒館音樂同時呈現,中段(trio)音樂更突然轉向澄澈、寧靜,在高貴的豎琴伴奏下,由小提琴唱出藝術歌曲〈情人的藍眼睛〉(Die zwei blauen Augen)的旋律。梅塔刻意凸顯這幾段「異質性」音樂的銜接,而產生出相當諷刺、滑稽的效果,這無疑是馬勒巧妙的設計。
透過梅塔指揮的五樂章版馬勒第一,我們大致能還原出馬勒年輕時候曾經「狂飆」(Sturm und Drang)的一面。或許對追求音響效果的發燒友而言,梅塔的馬一顯得有些激情不足,然而筆者卻在這次的演出中聽見一位老指揮生動、自然的調度,不用太戲劇化的表達,卻讓聽者得以繞樑數日仍深深震撼著。梅塔的馬一,解開了標題〈巨人〉所代表的真正意思,這位巨人,不是勇於向命運挑戰、貝多芬式的英雄,而是德國作家尚・保羅(Jean Paul,1763– 1825)筆下的同名長篇小說,裡邊一位主角Roquairol的綽號。這位「巨人」,是紈褲子弟、浮士德般的人物。馬勒深諳文學,尚・保羅的此本小說是作曲家年輕時最為喜愛的一本著作。《第一號交響曲》透過五個樂章與兩個大段落, 呼應著小說的內容。
音樂會上半場演出的莫札特《第四十一號交響曲》,別稱〈朱比特〉。梅塔上下半場的曲目並不是隨意的安排,而是有其用心的設計。如果下半場是演奏編制龐大、後浪漫時期的交響作品,上半場梅塔則喜歡安排比較古典、小編制的作品來平衡,所以在衛武營場次安排理查・史特勞斯作品之前的是舒伯特的交響曲,台北場馬勒第一之前則是演出莫札特。「朱比特」是古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與下半場凡人世界中的「泰坦」(巨人)又是一前後呼應。梅塔回歸到莫札特應有的小編制,特別的是兩把低音提琴以站立方式演奏。簡而言之,莫札特的作品應是梅塔相當拿手的,此首作品的演奏難度絲毫不輸下半場的馬勒。從第四樂章各個聲部交錯出現的賦格主題,就可以再次看出梅塔善於梳理多聲部線條的能力。儘管演奏速度稍微偏慢,音樂卻是紮實、多細節的,音樂的層次、線條與乾淨的和聲有著俐落、爽朗的演奏。
台中場的曲目與台北第二場完全相同,不過原本楊頌斯安排的是史特拉汶斯基(I.Stravinsky)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據悉是為了歌劇院獨特的音效而特別規劃的。可能是排練與默契等問題,導致梅塔更改了曲目(不過《春之祭》仍然被保留在日本場次)。不論如何,能意外的看見老大師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坐在指揮台上指揮,而且每一場演出都是全部背譜,足可見梅塔的老練與胸有成竹。原本梅塔的指揮動作就不大,現在更為精簡,除了重要的拍點提示外,幾乎沒有多餘、花稍的動作,而棒下的音樂同樣也是質樸、冷靜、客觀的。期待BRSO下一次的台灣演出,也為老大師們祈福,從他們灼灼的眼神與面對音樂嚴肅、堅定的態度,便可知他們的音樂與傳奇將會持續的書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