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眼——看見《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與《我的身體,我的檔案》所尋求的自我認同與救贖
9月
12
2023
我的身體,我的檔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15次瀏覽

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同樣是月餘前所觀賞的節目內容,此次2023臺北藝術節以「萬物運動」為主軸的三大重點之一,同時也是我特別感到興趣的其中一個關鍵字「南方觀點」——來自南非編舞家羅賓.奧林(Robyn Orlin)與中非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編舞家福斯特・林耶庫拉(Faustin Linyekula)的靈魂之窗,前者藉由祖魯人力車作為起點,揭露五光十色背後的殖民歷史和不死鳥般的非洲舞蹈能量,後者爬梳自我的國家認同、身份脈絡、母系觀點等等,沉浸在無以復加的悲愴中並且脫胎換骨,兩種截然不同調性的靈魂,最終都找到了自己的安居之地,反觀同樣經歷過殖民主義的臺灣,這座島嶼的我們彷彿也面臨著相似的困境。

作為北半球的南方一隅,在觀看南半球的文化視角同時,筆者好奇這兩部作品是否能成為我們的借鏡?究竟我們會以一個文化差異的視角來切入眼前的繁華,抑或是被屬性相似的靈魂所吸納,不論這兩部作品在我國的身體文化中,即將點染出何等的漣漪,我都認為這次的「看見」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如果說我們能夠客觀地針對歐洲、美國與非洲等不同國家的舞蹈進行審視,興許我們也能夠回頭揭下臺灣舞蹈中層層疊疊的異國面紗,在經歷不知幾許的文化混血中尋找原始的基因,作為一個年輕的國度,尋找、正視甚至是創造毫無疑慮的「臺灣舞蹈」也說不定。

拋磚引玉——展示性舞蹈背後的議題

我們要如何擁有一枚硬幣,如果我們只能看見硬幣的其中一方;擁有大量色彩斑斕的《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以下簡稱為《我們》),不僅擁有令人目不轉睛的視覺配色,其肢體所挾帶的勞動能量,更是長達70分鐘以上的不停舞蹈,過程中與觀眾互動的帶動唱、透過即時投影技術所建構的多重觀看視角,以及舞者不容忽視的驚人嗓音,在羅賓.奧林的祖魯人力車上,筆者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如懸吊的吊桿一般忍不住前後晃動(Look forward, and back.),耳邊更不停迴響著一排排鐵鋁罐所繞樑的陣陣餘音。


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北藝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然而玲琅滿目的作品編織中,卻有一陣輕描淡寫的幽默在鮮豔的布料上劃下一筆驚鴻,當舞者於開場時不停低鳴的吟唱,哼嗯(Ummmm⋯⋯)的儀式性呼喚試圖連結起舞者自身與先祖、觀眾之間的共同出神,舞者言詞中不經意地提及我國的總統蔡英文女士,就像是畫龍點睛一般,揭露了所有肢體與聲音背後所無法隱藏的政治性,也就是下位者的吟唱是否真能傳達到上位者的天聽,這樣的既視感彷彿印證了英國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Hofesh Shechter Company)《政治媽媽》中所提到的「Where there is pressure, there is folk dance.」,而觀眾席下方猛然興起的亢奮情緒,也更讓舞者們所溢出的精神能量,隱隱浮出一抹極其深蘊的底色和沉埋於潛意識中的——不言而喻的記憶與淤泥。

回顧整個《我們》的舞蹈輪廓,從吟唱開始,舞蹈收編,並在粗獷原始的動能下盡情樂舞,這都不禁讓筆者聯想起昔日觀賞布拉瑞揚舞團時的感動;羅賓.奧林與布拉瑞揚兩位來自不同地域的創作者,不約而同地透過非傳統的手法,來回應傳統與當時代的碰撞和激情,在他們的成品裡頭有著大量可辨識的符號,只是符號本身如同一道雙關語,藉由雙聲道的立體感重現了真實社會裡所存在的每一個細節,且偏偏細節就藏在魔鬼裡——來自班德的祖魯人力車,對應的是曾被英國殖民的這座城市當中,除了「黑」與「白」還能有什麼樣的色彩?同時原標題:We wear our wheels with pride and slap your streets with color… we said ‘bonjour’ to satan in 1820 …,對筆者而言,些許美化的中譯標題《我們》,尚不能真正地將其中帶有違和感的法語bonjour提點出來,而魔鬼撒旦所指涉的對象是城市的歷史,抑或是站在對立面的某號人物,這一切又一切難以一言以蔽之的複雜基底,或許只能先藉由動動舞舞團(MIDM)的歡愉來找到和解與對話的位置,只是在展示性舞蹈的背後,也就是人力車在1960年南非沙佩維爾大屠殺後的沉寂與興起,我們是否可以討論這些不思議的奇特符號、平均壽命不超過35歲的人力車伕議題、Uber與人力車之間的競爭關係,當《我們》的演出宣告落幕,羅賓.奧林所播放的投影片讓筆者慶幸,編舞家所要帶來的可不僅僅是一時的娛樂而已。

身體的吟遊——不是舶來品,而是走過生命的過來品

與《我們》呈現相反調性的《我的身體,我的檔案》(以下簡稱為《我的》),與其說是一齣舞蹈作品,對筆者而言,更像是一趟行走的身體革命、行為藝術的吟遊詩人。

首先,《我的》與羅賓.奧林的《我們》相同,在作品中呈現了第一人稱的創作視角,強調我是誰、從何而來又將從何而去,在這樣自我主體強烈的作品裡頭,即便福斯特・林耶庫拉的創作並不是那麼討喜的舞蹈,但都讓筆者想起與TAI身體劇場相似的原生舞蹈創作;就如同上述布拉瑞揚與羅賓.奧林的比擬,如果說前者是一種有距離的當代凝視,藉以回應傳統所傳承下來的議題與困境,那麼TAI身體劇場的瓦旦.督喜與福斯特・林耶庫拉則是近距離地將身體向外遷徙,他們的創作往往緊扣生命的底層,看似枯竭的肢體如同石墨製成的畫筆,在足下的地基或皮膚的表層上刻劃一道又一道的傷疤/圖騰,而這傷疤/圖騰並不是榮耀,而是生而為人的證明。


我的身體,我的檔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以刻板印象來看,福斯特・林耶庫拉的身體很不非洲,他所揚起的波瀾既不是哪種使上帝也瘋狂的正向,同時影像中平靜的湖面也不帶有殖民主義的悲觀,然而筆者卻也無法否認他每一個在移動木雕的過程當中,所說的每一句話,所挑動的每一寸肌膚,以及那卡西一般的現場演奏與鳥鳴、馬蹄的背景配樂交疊出的平靜。福斯特・林耶庫拉的身體表現如歐洲舞流中所能見到的柔軟,抽象的形塑中也不刻意營造出過分強烈的異國風情,每一次的舞動都像是針對自己原生血統的叩問,對象或許是過去的總統領導人,或是失去名字的母親與姐妹,其舞蹈的目的在於組裝自己的生命碎片,在破碎的國家歷史中尋求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並且展現之於他者的關懷。

最後,即便這個作品與福斯特・林耶庫拉已共同行走多年,但似乎還能感受到福斯特・林耶庫拉對於生命不公的憤慨、衝擊與矛盾,故筆者仍希望能重拾這部作品的不討喜,或許這正反映了創作者真實且毫不掩飾的精神狀態,同時,以舞為鏡,國內已有許多創作者從傳統的田野踏查中,提煉出嶄新而具傳承性的創作能量,未來的後浪們是否能順著前人開拓而來的風景,進一步不受舶來品的影響,而是逐步成為生命的「過來品」,不疾不徐地朝未來邁進,也是我們所能持續期待的。

《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

演出|羅賓.奧林(Robyn Orlin)與動動舞舞團(Moving into Dance Mophatong)
時間|2023/08/05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

《我的身體,我的檔案》

演出|福斯特・林耶庫拉(Faustin Linyekula)
時間|2023/8/6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對他來說,殖民主義所帶來的檔案發展正是侵毀剛果真正歷史的元兇,不僅使不擅文字的祖先被奪去聲音,更讓短短兩百年的檔案成為一種極其有限且難以信任的材料。
9月
06
2023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