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還是變異?《2025玩芭蕾showcase》中的多元與其侷限
8月
18
2025
在美麗之後(台北首督芭蕾舞團提供/攝影陳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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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成團於1989年的台北首督芭蕾舞團,自2002年起將《玩芭蕾》列為年度製作之一,2024年首次推出《玩芭蕾showcase》,以徵件形式集結兼具當代精神與芭蕾技藝的原創作品。核心宗旨在於鼓勵編舞者突破古典框架、探索個人語言,並邀請觀眾跳脫傳統視角,感受芭蕾的多重面貌與未來潛能【1】。然而看完此次六支精選作品後,筆者不禁思索:何為古典框架?這些編舞者與舞者是否共享某種框架,使得舞團選擇了他們?

芭蕾作為間接傳入台灣的舞蹈藝術,從文獻可見早期舞蹈前輩蔡瑞月、李彩娥皆師承石井漠,許清誥(高洲健)亦曾拜師於日本舞蹈家東勇作【2】。師承一方面意味舞蹈並非無中生有,另一方面也顯示其具有相對規範性,否則何須強調傳承。這種制度更突破單一的人際傳遞,發展出嚴謹的教學系統與流派,例如俄國的瓦嘉諾娃(Vaganova)學派與英國皇家舞蹈學院(Royal Academy of Dance, RAD),皆有固定的內容、流程與傳統【3】

回到2025年的《玩芭蕾showcase》,六位編舞者——詹翔宇、黃資宸、張滋育、方駿圍、甯琪與柯姿君——雖來自不同訓練背景,但共同點是皆受過舞蹈學院體制訓練(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國立臺灣體育運動大學、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舞蹈學系)。若再追溯更早的學習脈絡,圖景將更為龐雜。

因此,筆者該立基於何種基礎進行評論?而舞團所謂的「跳脫傳統觀看視角」,又指的是誰的傳統?思索之下,或許唯一可著陸之處,是編舞者的「個人語言」。接下來將從編舞與芭蕾的關係,並延伸至舞蹈與音樂、舞蹈與文本,以及舞者與自身之間的關係,檢視本場六個作品。

以愛之名(台北首督芭蕾舞團提供/攝影陳德政) 

詹翔宇的《以愛之名》全曲採用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第二號鋼琴協奏曲》(Piano Concerto No. 2)第一樂章中板(Moderato)貫穿。開場時,舞者陳依靜立於右下舞台,重心置右腳、左腳點地,隨樂曲重音緩緩向斜後方退去,詹翔宇則自舞台中心方向倒退與她相會。主題樂段來臨時,兩人交錯並直視對方;隨著旋律延展,詹以動作腿往彎曲的姿勢旋轉(Attitude turn)不斷與陳交錯,數度試圖靠近,卻被陳以回身、回眸等姿態婉拒。當音樂推向滂湃高潮,詹以手肘支撐陳完成多圈迴旋,並在緊湊節奏下展現雙人技巧。尾聲轉為稍慢節奏時,兩人放緩步伐,牽手走向背光天幕,忽然樂句再度加快,以古典芭蕾常見的大繞場作結:陳以刺步轉(Piqué turn)開場,詹以大踢繞場(Manège)至右下舞台,最後以吸腿空轉落地並擁抱收束。整體而言,這是一首情緒與技巧兼具的芭蕾小品,清晰呈現古典芭蕾的技藝與結構。但動作緊貼樂曲節奏,也帶來風險——當舞蹈質地與樂章情緒不符時,易顯突兀,甚至讓觀者的注意轉向技巧本身,而削弱了起初舞蹈與音樂間的關係。

黃資宸的《疊加態》選用史提夫・萊許(Steve Reich)的極限音樂〈Electric Counterpoint〉。開場時,一對雙人舞者站立,另一對則橫躺於地,以鏡像動作緩緩啟動,像是在開啟低與中兩個水平的空間維度。隨音樂持續推進,編排在獨舞、雙人與三人組之間切換;不同於《以愛之名》中必然的相遇,黃以多焦點構圖探索既定空間中人與人的疊加關係。然而詮釋卻頻被工整的雙人舞與群舞所打斷,兩組雙人缺乏變異,使其中一組淪為附加;群舞則回到類似芭蕾追求的集體整齊。收尾時,一名舞者回到低水平,另一人停於中水平。可惜的是,原本在空間層次上的多重建構並未延續,對「疊加態」的處理僅停留在多焦點共存,而非深入解構,令作品命題趨於扁平。

符號Symbols(台北首督芭蕾舞團提供/攝影陳德政) 

張滋育的《符號Symbols》選用巴爾托克(Bartók)的〈嬉遊曲〉(Divertimento for String Orchestra Sz.113 BB.118)。原本作為娛樂聽眾與表演者的曲式,在此被置於作品核心。開場明快的弦樂聲中,一名舞者在左上舞台均速順時針旋轉,並以逃脫舞步(Échappé)改變方向擴展成更大的圓周;隨後兩位舞者加入,展開斜排的大群舞,並多以仰翻姿(Renversé)移動。有趣的是,女舞者未以慣常的包網成芭蕾包頭,而是法繩纏繞,使髮絲在規範外飄逸增添自由感。只是,這種自由感卻與舞者被框限於筆直隊形的狀態相衝突:雙人舞中仍維持明顯的性別分工,且男舞者曾冠偉總以笑容詮釋,而其他舞者如同單一音符般缺乏面容起伏。整體而言,作為「符號」的舞者被多重框架束縛,難以與〈嬉遊曲〉的特質形成呼應。

方駿圍自編自演的《在美麗之後》源自個人生命經驗與舞蹈史反思。舞意鎖定十九世紀中葉芭蕾舞劇《海盜》(Le Corsaire)中的「阿里男變奏」——男性獨舞,上身裸露,下身著水藍燈籠褲,頭戴羽毛。此獨舞在二十世紀被蘇聯劇院視為舞者入體制的考核項目。方的提問是:在掌聲落幕後,這段變奏的身體還剩下什麼?

作品從變奏尾聲開始:雙肘架於胸側,手掌於胸前,雙腳擺成芭蕾五位腳,準備完成旋轉(Pirouettes)與兩圈吸腿空轉(Double tour passé)。隨後十顆頂光閃爍,方收起先前的挺拔,低頭注視地面,不斷甩頭,彷彿刻意失焦。間或穿插芭蕾動作,但已將標誌性的藍色褲換成黑色;在側燈未照及地板的情況下,黑褲與黑舞鞋令觀者無法辨識芭蕾核心的「腳部運動」。背景音樂再次響起變奏旋律時,舞者已陷入渾沌,動作僅餘姿態,並持續左右擺頭,視線鎖向地面,背離芭蕾的所有規範。雖然舞作與主題契合,但作為芭蕾核心企劃,對芭蕾的探問僅止於文本層面,缺乏對舞蹈身體本質的解構;甚至將身體置於幽暗之中,令人質疑此種叩問是否本末倒置,反而忽視了舞蹈最根本的載體——身體。

寗琪的《三》選用蕭邦《降B小調第二號詼諧曲》(Scherzo No. 2 in B-Flat Minor, Op. 31),再次回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探索。隊形多以三角與直排構成,而亮點在於舞者除專注腳步外,許多動作由末梢手指帶動,扭轉上半身的動態,既考驗古典芭蕾對中心的鎖定,也挑戰舞者在技巧之外對彼此的關照。

彌・神(台北首督芭蕾舞團提供/攝影陳德政) 

壓軸的柯姿君《彌・神》,全程由四位身著黑色開襟傘狀洋裝的舞者守住四方形,中間一位則穿黑底紅襟洋裝,透過上下位置的對比突顯其角色。隨磅礴聖歌響起,舞者們由顴骨發力舉臂,雙手劃空,如在召喚。第二段落,四周舞者揮動裙擺,中間舞者以雙腳著地平轉;但裙擺的使用僅停留於畫面效果,與舞作意義及動作語彙關聯不深。最終,四位舞者與中央舞者相互拉扯,但主被動關係始終模糊,使編舞者與「神」對話的企圖成為懸而未解的謎,其所構築的世界關係亦無從辨識。

回顧本次六支作品,即便部分編舞者的學習場域與經歷重疊,作品間仍難以形成交集。製作單位確實廣納多種型態,但芭蕾作為一門高度講求規範的藝術,其既定語彙與套路對創作必然形成限制。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另一方面,芭蕾在台灣的傳入與發展,本就伴隨明確的「師承」脈絡——舞者從誰那裡學習、學了什麼內容,以及這樣的師生關係如何塑造他們現今的身體與審美,最終都會滲入創作之中。若忽略這層身體歷史背景,「個人語言」就容易被視為孤立的當下選擇,而不是植根於長久累積的身體傳統之中。因此,在享有創作自由的同時,是否更該回望自身的舞蹈歷史,檢視是什麼讓我們能跳舞,卻又使彼此之間缺乏交集?如果重回身體脈絡,我們所能調動的便不僅是西方「大寫」的芭蕾語彙,也包括長期存在於身邊的「在地」芭蕾語彙。即便在有限的製作成本下,無法長時間離開教室檢視「我/我們」的身體歷史,這仍是台灣芭蕾編舞者與舞者可依循的新脈絡。那麼——我們的框架究竟是什麼?在框架中的我們又是誰?這些,或許正是當下亟須面對的課題。


注解

1、《2025玩芭蕾showcase》OPENTIX售票網站節目介紹。

2、張中煖、林惟華(2011)。社會動能:芭蕾在臺灣民間社團之發展進程。台灣舞蹈研究,(6),112-140。

3、同上。

《2025玩芭蕾showcase》

演出|台北首督芭蕾舞團
時間|2025/08/09 19:3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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