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俊彥(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一支舞名極長,英文是We wear our wheels with pride and slap your streets with color ... we said ‘bonjour’ to satan in 1820...,中文則譯為《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是出自南非編舞家羅賓・奧林(Robyn Orlin)的概念發想,動動舞舞團(Moving into Dance Mophatong,縮寫為 MIDM )共同創作,並由法國、比利時、德國等超過七個舞蹈節、劇院與編舞中心參與共同製作,於2021年首演,今年則受臺北藝術節邀請來台演出。
英文原名中的「we」與「your」有意識地形成了行動者與所有者的對比,並且在句子未完的兩次刪節號裡,似乎欲言又止地隱藏了想說的,但同時也洩漏了還有想說卻未說的身體行動。這是一支在直觀上即受滿溢的視覺五彩繽紛、聽覺旋律層次豐富撼動的作品,加上舞者自台上邀請台下觀眾身體加入共振,「forward and back」:向前、向後,無論是台上舞者、主唱、服裝與合成疊合的現場投影與即時後製影像,都讓整齣作品像極了嘉年華會。這群在近70分鐘的演出裡,身體自始自終沒有停止擺動的舞者,熱情亢奮地叫喊。但什麼又是這齣舞蹈身體還未說的刪節號?
直落降下的舞台吊桿成為一字排開舞者在場上的遊戲物件,橫置將舞台切分前後的吊桿就如同人力推車(rickshaw)前桿般,成為舞者與其再現車伕身體前後擺動的姿態。在南非,人力車伕會以誇張與放大的羽毛和牛角頭飾,並以民族造型圖騰標記混搭流蘇裝飾的車輛在街頭載客,街道上的五彩繽紛即是觀光表演。所謂的觀光即是某種快速歸納的看與被看關係,由觀光而推生的符號與身體,則往往需要透過強化的視覺與聽覺美學,凸顯看與被看身份與位置的差異。身著高彩度與異服裝飾的舞者,完全滿足了作品再現觀光式表演層面的豐腴,但編舞顯然又不僅如此。每一位舞者接續的每一段獨舞(與其以獨舞稱呼,不如說是單人秀),從一層層色彩織布實物投影,即時轉成舞台的影像背幕,舞者脫下觀光用的服飾,衣著仍帶著豐富的色彩,彷彿帶出另外一個藏在民族符號下的身體。舞台上,一直都是至少兩種身體的疊合呈現;一則是觀光下的車伕身體,也是高度被傳統化的再現,另一則是舞台舞者的身體。兩者既不分真假,也不是以優劣區分;兩者都是具體的歷史情境與身體生產狀態留下的痕跡與姿態,而在這齣並不試圖以直白地或悲情批判殖民歷史與觀光共構的編舞,反倒透過對前者身體的高強度重複確認,在脫下頭飾舞者回看投影鏡頭的一瞬,帶出後者現場表演的批判性:台上所有的表演都是凝視觀眾的死亡之舞。
演出的最後一段無疑是整支編舞的高潮,琳瑯滿目的同樣式塑膠或金屬瓶罐撞擊,隨著再次降下的吊桿成為舞者的道具,投影打出「獻給那些平均壽命不超過35歲的人力車伕」,我們才赫然發現,原來如此高強度的舞蹈與動作表演,每一次人力車伕的誇張化的身體觀光展示,都是死亡的美學。死亡同時也是生產,生產觀光、生產表演,人力車伕的身體就在這樣的生產結構而誕生。不是悲情,而是事實;作品直到最後才揭露這種意喻死亡的方法,不企圖讓控訴成為主導演出的情緒,卻使得整晚的身體表演同時藏著亢奮背後的種種歷史的未說明。
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北藝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舞名中的1820,我想是暗示著該年是作為南非的殖民者大英帝國,大規模有系統自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與威爾斯等地,引進移居者定居南非的開始,也是這一年開啟了南非的帝國殖民歷史。殖民歷史也是工業歷史的一部分。整排同樣式塑膠與金屬瓶罐撞擊很難不讓人聯想工業生產的一致性與標準化,但這些熱情亢奮的身體、充滿聲情魅力的叫喊,無論如何不像工業生產;但想想,又很難說不是。在兩者並置舞台上,對我而言,觀看這支舞的方式,恐怕不能再只滿足於理解肌肉運作、動力位置、舞蹈姿勢系譜等,不是古典、爵士、現代、民族的分類或屬性問題,而必須重新面對,身體在任何歷史與物質狀態下現身的美學性。Robyn Orlin與MIDM既不以控訴或正義為交換,也不停留在異國情調或討好觀眾為目的,深刻地觸及了去殖民美學政治的艱難之處與其不可能透明的、不能說完的身體再現。
《我們腳踩無敵風火輪,五光十射你的路,與魔鬼共舞在1820》
演出|羅賓.奧林(Robyn Orlin)與動動舞舞團(Moving into Dance Mophatong)
時間|2023/08/06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