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格桑製作帶著自2022年開始的《阿嬤的衣服-遺物計劃》,延續2024年推出的共創版本,於2025年來到貓裏表演藝術節演出。本屆藝術節首度與自2021年開辦的「店仔藝穗節」合作,推出「城市焦點」、「店仔藝術」與「藝術推廣」三大系列。所謂「店仔藝術」,是將藝術節中被選定的作品,結合在地店家進行限定展演。此次製作依此計畫,選址於more咖啡店二樓的非典型空間,觀眾得以在演出中一邊觀賞一邊品嚐咖啡與甜點。
踏入多邊形的表演空間,環形的表演場域由數張沙發與單人椅沿牆圍設,座椅後方的牆面或一旁的櫃子上,則擺放著數張黑白家族大合照。起初筆者無法辨識那些照片來自何人,只能隱約察覺它們屬於不同家庭的記憶。當筆者猶豫著要坐在哪裡時,耳邊縈繞著舞者小高(高忠煌)忽而清幽、忽而悲愴的歌聲,開場便渲染出一種悲喜交織的氛圍。他一度哼唱起熟悉的〈雨夜花〉旋律(礙於筆者台語能力有限,無法確定歌詞是否與原曲相符),並在歌曲之間穿插由舞者崔硯貞書寫的毛筆語錄朗誦。望向空間深處,有人悠然地與他人共舞,亦有人懶懶地倚靠沙發,喝著咖啡欣賞舞作。此時此刻,觀眾與表演者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難以分辨誰是誰。斜對角的區域,舞者劉明軒與陳釗婷時而坐觀共舞,時而拿起衣架上的洋裝與襯衫試穿,並於試穿後細心摺疊擺放。此一對待衣物的姿態,凸顯服飾所承載的意義遠超越日常穿脫。陳釗婷有時亦會反穿襯衫,在尚未完全穿戴前,以手掌撫觸袖內衣料,開啟衣物與身體之間別於遮蔽與包覆的對話空間。
舞作所稱的「共創」,體現在每位舞者與主創皆以自身與母親、阿嬤或物件的連結為出發點,每段舞作前先播放各人與事物的故事,接著進行對應的舞蹈創作,故事主角亦成為該段核心。但唯有開場和倒數第二段關於主創吳依凡的故事,是由劉明軒與陳釗婷共同詮釋,而他們在開場的共舞也為全作奠定敘事與情感的基調。
吳依凡講述自己陪伴阿嬤進入安寧病房至離世的經歷,以及叔叔曾告訴她,阿嬤的衣櫃裡有很多衣服。語畢,兩位舞者各自拿起一疊衣物走入表演區,先將衣服如傘狀平均擺放後,劉明軒以大量上半身擰轉連動下半身的方式橫跨空間,動能在接近觀眾與陳釗婷時逐漸收束;陳釗婷則靜臥地上,幾度欲起終難擺脫地心引力。此一對比呈現出生命在流動與停止之間的拉扯:一方追逐時間,一方被沉重所束縛。在死亡與時間的交會處,究竟能抓住什麼、留下什麼?
第二段為劉明軒與其阿嬤的故事(其阿嬤亦在場觀演),她說出外工作時,蘿蔔雞湯的味道是她與阿嬤情感的連結。播放故事時,劉明軒的動作流暢且具有動能,故事播放結束後,動作開始出現頓點,再次加入第一段的擰轉動力。她不時抬頭遠望,彷彿極力尋找某物,單手食指向上迅速揮動,像是在傳遞「不要」的訊息。這些動作未明指對象,卻或許象徵著記憶中阿嬤的形象,乃至她們情感交織的輪廓。
第三段為舞者小高的故事。他站在中央張開雙臂,當要擁抱時緩緩下蹲,其他舞者圍繞於側,如同一場召喚儀式正欲展開。小高欲起身之際,突然用雙手緊掐左小腿,由下而上緩慢滑動,似乎深怕掐住之物會自身體中溜走。
遺物計劃-阿嬤的衣服(共創版)(格桑製作提供/攝影劉駿紳)
在故事之間的間隙,筆者注意到劉明軒往返於衣架與牆面之間,她將精選的洋裝掛於牆上,亦有時拿下更換,甚至站在衣服前用衣袖擁抱自己、或將雙手深入袖內。這些行為與隔著觀眾席的表演區交錯出一張密密的記憶網,就像蛛網般捕捉著流動的敘事與感官,但終究什麼也無法真正留住。當故事來到王麗玲時,或因舞者敘事能力強,也或因故事本身足夠深刻,筆者專注於聽覺的感官以致竟在段落尾聲才意識到舞者已經起舞。當視線投向她時,臉上早已淌下一道淚痕。她從蹲姿起身時,單手向前緩慢撫觸空間,像是她知道,在這場域裡,她欲對話的對象就在她眼前。
此外,舞作中所關照的遺物,並非全然指向亡者。陳釗婷提到自己手中的襯衫,是留學英國期間所購,對她而言象徵與英國時期的整體連結。這也讓筆者意識到:死亡不是失去的終點,而是當我們不再懷念時,事物才真正死去。如舞作使用王菲〈我願意〉中的一句歌詞所言:「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這份玄妙來自於觀眾與舞者共同經歷著那些「聽得見卻看不見」的故事。
尾聲再度回到主創者吳依凡的故事,她訴說陪伴阿嬤在病房時的時間感,因檢測頻繁幾近無眠。這段口述由劉明軒詮釋,她維持開場時緊繃且富有張力的身體狀態,並加入擠壓、捶打、掐身體的動作,呼應口述中彌留的生命狀態。音樂亦由溫柔的吉他轉為狂亂的鋼琴聲響,節奏紊亂、旋律難辨。劉明軒不斷望向空中,動能毫無保留地回應音樂中的無常,最終進入空間一隅的小房間。轉身走出的,是手捧蠟燭的陳釗婷。她小心翼翼呵護燭光,一度令人以為是真火,實則為電子燭光。她將蠟燭放置地上,而眾舞者回到表演空間,重複雙手平舉、相互擁抱,與單手對角上舉的動作,這些動能不只是舞動,更像是身體與空間之間的探索。劉明軒與陳釗婷穿梭舞者之間,以失速與引力拉扯回應生命與死亡命題——當人與人相遇、與自我對話時,我們該如何取捨彼此的「留」與「去」?最終,舞者聚於中央,陳釗婷與劉明軒分處場域的斜線兩端,陳釗婷試圖將所有地上的蠟燭擺放於雙手,彷彿是在保護它們不被熄滅。
在這場每位舞者皆貢獻自身生命中可被揭露的逝去經驗的演出中,其表現顯得格外真切。演出空間四周佈滿來自各舞者家族的合照,其中亦包含舞者程素真親手縫製的玩偶——每一隻都是以其父親的襪子縫成,象徵她特定的家族成員。這樣的設計顯示,一個人的故事從來不只是屬於一個人;透過口述與物件的輔助,觀眾得以更完整地感知那些看不見的記憶。
然而,在表演層次上,當舞者面對這些日積月累的生命故事,如何以單一且有限的身體進行回應,則成為值得深思的課題。《遺物計劃-阿嬤的衣服(共創版)》中每位舞者皆取用最貼近自身的生命經驗為素材,在進行舞蹈詮釋前,透過預錄檔案播放故事。聲音與身體的交替,形成視覺與聽覺的感官並置,也讓觀眾的感知成為作品設計中的一部分。這種設計一方面依賴創作者的結構安排,另一方面也取決於現場所發生的感官優勢——當某一感知層面遠強於另一層時,便可能造成演出感官上的失衡。換言之,觀眾能夠與舞者一同經驗真實故事固然動人,但當舞者背負著結構縝密的生命敘事時,如何透過舞蹈身體進行轉譯,並將之轉化為相對於生命文本的「舞蹈文本」,才是更深層的挑戰。若未能有效平衡,舞蹈身體可能僅止於再現生命故事、甚至淪為其伴舞。
遺物計劃-阿嬤的衣服(共創版)(格桑製作提供/攝影劉駿紳)
回到空間與人的關係,表演者透過舞蹈、語言與物件,展現出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其中,物件在空間中所被拉伸出的生命維度,令人重新思索物在時間裡的存在意義。舞者頻繁地穿梭於觀眾席後方的物件展區、圓心舞台與衣架區之間,這樣的移動在不打擾中心演出的情況下,拉出了更縝密的敘事結構。故事不再只是關於過去,而是在物件與舞者當下的互動中被重新觸發,展現了物本身的質性——也正是這些質性,喚起了關於過去的種種記憶。例如,當舞者崔硯貞將玩偶兔子遞到筆者面前時,起初並未特別在意;然而,當她訴說這隻玩偶是以父親的襪子縫製而成、象徵特定家族成員時,它已不再只是單純的物件,而成為承載整個家族記憶的時間容器。此種空間的多層次交錯,使記憶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流動與回盪,打破過往「再現」單一文本的創作模式。舞者與物件的直接互動,不僅為物注入新的生命,也讓記憶得以延續——在表演這個作為過渡的時空中,生與死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共生的可能。
離開作品,回望自身所在。在這張不斷擴張的記憶網絡中,我們快速駛向未來,也慣於透過照片與物件,為過去的存在留下憑證。那麼,若什麼都沒有留下,是否才真正驗證了死亡的本質——「被遺忘」?
也正因為遺忘是生命真正的命題,筆者在觀看《遺物計劃-阿嬤的衣服(共創版)》的過程中,總被那些被召喚回來的過去所觸動。那觸動不是表層的情緒,而是一種直達記憶深處的震動——未來的我會這樣想起、被這樣想起、會這樣遺忘,也會被這樣遺忘。在生與死的流轉之中,我們將落在哪裡?又會被誰記得?
《遺物計劃-阿嬤的衣服(共創版)》
演出|格桑製作
時間|2025/07/26 14:00
地點|more cafe(苗栗縣苗栗市民族路68-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