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董柏廷(文字工作者)
當黎煥雄、陳建騏與李焯雄三人攜手,以各自的語言融會京劇元素時,讓《後生》不只是一次創作聯名,而是一場關於「傳統如何被當代聆聽」的實驗。作品透過一名京劇青年武生關平生的「出逃」故事,呈現的不只是傳統戲曲在現代社會的困境,也叩問當代青年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普遍焦慮與迷惘。
故事背景設定於一個「早慧少年」達成夢想巔峰後,反而陷入高處不勝寒的孤寂與迷失。這樣的心境,或也反映當代許多年輕創作者或新鮮人面臨的「成就焦慮」:當努力多年抵達理想之巔,卻發現巔峰並非終點,而是更大的空白與孤獨,這種「太早達成夢想」的倦怠感,在脫離學院、初入社會的青年群體中頗引共鳴。人生剛開始,卻已懷疑風景的盡頭。而對京劇青年演員而言,這份迷惘更為深刻——前有老將前輩的光芒,後有出頭之日的未知等待。當夢想達成,空洞反而愈趨明顯。
「後生」可畏,卻也最徬徨。整齣戲以「尋我」的叛逃為軸線,關平生從繁華的舞台奔向太平洋邊開設民宿的學長姊、日漸靜默的香港、再到澳洲屠宰場「打工度假」的勞動現場,最終回到記憶中的故土。這條線性的旅途,是主角用來解開「自己」謎題的路徑。黎煥雄的導演手法一如他近年創作的特徵,運用碎片式敘事、象徵性空間與節奏詩意的語調,在真實與夢境之間拉出灰階地帶;吳子敬設計的舞台寫意極簡,致敬傳統戲曲的空靈意境,同時讓流行音樂與藝術光影有呼吸的餘裕。葉澈的影像設計尤為出色,細膩的層疊與投影製造內外世界的交錯,為作品增添夢境質感。
《後生》讓京劇與現代劇對話的實驗雄心,值得肯定,也因此構成形式上的挑戰。分開來看,徐挺芳扎實的武生身段、朱安麗的戲曲氣場、鄭宜農在歌曲中的情感爆發,以及梁小衛等一眾演員的投入,都各具可觀之處。但當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腔、現代戲劇的心理暗示,與流行音樂的抒情歌詞並置於同一平面時,情感傳遞有時會互相干擾,產生抽離與突兀感。李焯雄的歌詞詩意綿密,陳建騏的旋律細膩流暢,然而在戲劇現場中,有時反而削弱了情緒的自然推進;某些場景中,歌曲的突入打斷敘事節奏,使人難以跟隨角色的心理起伏。這種「混聲」的張力其實很迷人,但仍需更精密的編排與呼吸。
關平生旅程的後段開啟尋找素未謀面父親的線索,象徵著一場對「根」的追問。父輩的失落與未竟,也映照「後生」面對傳統時的矛盾心態。劇中引用希臘神話「伊卡洛斯墜落」作為隱喻,讓父子關係與京劇傳統在「逃離」與「承繼」之間產生張力。此神話意象雖仍帶著若干開放空間,卻恰能折射整部作品的矛盾核心,在飛行與墜落之間,青年不只是尋父,也是尋找自己。整部劇的結構與調性,恰似關平生的人生寫照:跌跌撞撞、時而明朗、時而迷霧。當他從台上關刀的英姿,跌入異鄉剔骨的疲態,從「英雄」到「凡人」的轉變,也正對映劇場內那些不再被神化的「後生」。這或許正是黎煥雄的用意:讓戲的斷裂,成為青年存在的真實樣貌。
而我更以為《後生》的企圖與價值不在完美,在於誠實。它以現代劇手法結合京劇語彙,探索青年演員的內在掙扎,並反映傳統藝術在當代的轉型焦慮。面對前輩、體制與舞台的光亮時,焦慮與叛逃,是每位仍在行當中尋找價值的「後生」的世代宿命。所有人都曾是「後生」,也猶仍是「後生」。
「世界真實,卻有許多虛假;舞台虛假,卻全賴一個真心。」【1】觀眾透過青年武生的眼睛看見迷失,也重新凝視自己生命中的「行當」。後生可畏,然不知先生是否其萎?答案或許不在舞台上,而在每一次轉身面向人生的選擇裡。
注解
1、劇中主角關平生台詞。
《後生》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5/10/12 14:30
地點|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