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三十多年來,精神科藥物已經成為我們文化中的一部分,因憂鬱症而尋求專門醫療協助並且長期服藥的人數逐年在增加,但這藥物發展的成果卻令人存疑。以抗憂鬱劑為例,如果這些藥物真的那麼有效,憂鬱症應該已經不是社會上的重大問題。實際上,抗憂鬱劑的用量不斷增加,但住院治療憂鬱症的人數並未稍減,過去二十年來因為憂鬱症接受治療的人數是過去的三倍。(J. M. Zito et al, 2003)
「吃下它」真的就會比較好嗎?
讀演劇人將金豆咖啡店的二樓幻化為精神病房的一角,透過兩名角色——護理師和病患——的對話,讓我們窺見精神醫療體系發展下,被隱藏的人性與溫柔。
表演從作為主角的病患獨自一人在黑暗中不安地扭動肢體開始,接著護理師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述說一名醫療人員對自己工作內容的自信與熱情。然而,當護理師端著午餐和藥杯前來時,卻說著幾乎是完全重複的台詞,祈使句如砲彈反覆轟炸:「要吃午餐喔!」、「要吃藥喔!」、「下午還有職業訓練講習喔!」從這裡開始就讓人感到質疑,究竟出了問題的病患,還是過於機械化、資本主義化而無法容納哀傷靈魂的這個醫院呢?
從頭到尾的劇情很簡單:一個不願意吃藥接受治療的精神病患和一個希望病患能夠好好吃藥的護理師藉由對話的方式,重新探討精神醫療體系所無法涵蓋與觸及的「人性」。
「為什麼不吃藥呢?」護理師說。
「只要我吃了藥,那些平靜快樂都會從天而降。但是吃了藥的我是一個更好的我嗎?」主角反駁。
「但是我喜歡你笑的樣子。」
「你喜歡的那個愛笑的我不是我,是吃藥之後的我。」
究竟主角所需要的是認同和接受,還是藥物呢?在人們藉由肯定樂觀隱性地否定悲觀情緒的社會中,憂鬱症的診斷數量快速增加,然而令人存疑的是,現在的人過得比以前還要不快樂嗎?
「心理生病是一種病嗎?」主角如此說著。
人人都會有情感,喜怒哀樂自是人性所展現出的樣貌。當人們遇到痛苦或是面臨創傷時,表現出憂鬱、哀傷的情緒應當是很自然的吧?是什麼分隔了正常的悲傷與病態的悲傷呢?是診斷書上的一行字嗎?然而,究竟人的複雜情感是否能被一句話如此草率交代都令人質疑。《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V)的發展使精神科醫師得以參照一個有條理診斷精神問題的系統,然而在相同的病名下,被忽略的是每個人背後的生命故事。主角和護理師的對話呈現了一個人在進入精神醫療體系之後,被貼上「精神病患」的標籤因而使其言論失去被好好傾聽和考慮的機會。最可怕的是,這樣的標籤一旦被貼上,就撕不下來了。成為精神病患的過程不是物理變化,而是不可逆的化學變化。到最後,連自己都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飾演病患的主角在一次獨白中描述憂鬱的感覺,就像夢見自己掉到冰冷的水裡、嗆水掙扎,卻無法醒來。而這時出現了一個人問他:「請問你掉的是健康的林達楊還是不健康的林達陽呢?」他卻啞然失聲無法回答。成為精神病患的路幾乎是一踏上就無法回頭,就此失去判斷自己狀況的權利,幾乎是另一層次的失語,而越是憤怒掙扎,就越被認定是一名精神病患。這樣的惡性循環,究竟有誰能解呢?
「我正不正常不是由你們判斷!」主角的一句大吼,欲搶回自主權。卻被護理師一次次如機械般的說帖給駁回。究竟誰有病,誰沒病,是誰來判斷呢?是精神科醫生,是這個社會結構,還是DSM-V上一行行的條列症狀呢?在精神醫療發達的今日,看似世界上的悲傷都能透過藥物而治癒,然而藥物一顆顆吞入,副作用和污名一點也沒有少,最後那些乖乖吃藥的人,真的都好了嗎?若我們回歸到角色的設定來看,主角因為被鄰居控告縱火而被送入精神病房,而主角縱火的原因是想要燒掉自己的精神科和性病藥單,以免讓家人擔心。這樣的理由是否因為太「人性」才顯得瘋狂?
我認為表演中最令人陶醉的大概是主角與護理師談論屈原的部分。「屈原大概只是太愛楚國了。太愛了所以受傷 」主角說。這一句話就點明了悲傷與痛苦的原由,那就是「愛」啊!愛得越深,痛苦也越深。卻少有人關心病患在憂鬱之前曾經是如此的,深深地愛著什麼,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啊!
「為什麼連難過都還要有病因?沒有人真正在乎我們的痛苦是哪裡來的。」
當主角一次次地想要跟護理師「溝通」,卻被護理師以「好心情守則」拒絕。正向思考身體放鬆按時吃藥——好心情守則以反諷的手法洗腦般地不斷自護理師口中說出,到中後段只要一提到好心情守則幾乎都使觀眾忍不住竊笑。以誇張的方式去諷刺「好心情守則」的手法儘管非常常見,但是在這個表演中還是有不錯的迴響。
劇末,護理師喝下病患為他倒的水而陷入昏睡,而主角穿上白袍,拿走護理師的名牌走出病房,正如他不斷叫喊著那句話:「我現在就可以健健康康地走出這裡。」
《打烊小戲節——吃下它》
演出|讀演劇人
時間|2017/07/22 21:00
地點|金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