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點半,觀眾被引導入兩廳院地下停車場通道,一台電動搖搖車在幾近無聲的空間中,獨自前後擺動,獨自反覆地唱著兒歌。承載著童年記憶的物件處在非典型的劇場空間,其衝突與反差,創造出一個陰性空間,成為《重考時光》重塑身體、物件、時間與空間感知之起點。
《重考時光》使用相當多日常生活常用之物件,如微波爐、熱水器、水管、塑膠籃等等,破除了物件慣有的使用空間及方式,重新配置物件與人的關係,讓根基於日常的異常感更為具象。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巨幅的跑馬燈牌,上頭的文字描述著世界各地的重大事件,包括空難、恐怖攻擊、大地震等,文字的敘事能力容易吸引目光,如同在臉書上滑過一則則動態、轉過一台又一台的新聞一般,大量吸收刺激,並在迅速的情緒轉換中迅速感到疲憊,麻木於所有刺激,觀看,卻置身事外且從未切身涉入。漸漸的,觀眾不再主動閱讀文字,使跑馬燈牌上的文字影像化、景觀化,當演員調動燈牌的角度至45度角,文字彷若是直達天頂或沒入地面的圖像,不斷地跑動。觀眾的身體、意識,早已(或者說從來都是)與文字背後所陳述的災難與悲劇、他人的生命苦難間出現巨大斷裂。最後,劇中橋段相當具象的表現此情境,演員倒地,被壓在沈重燈牌下,沈重的不只是燈牌的實際重量,更是那些難以負荷的龐大資訊。
《重考時光》走出劇場,將停車場做為演出空間,便截取並放大了停車場的流動特質:人們在此來去,錯身而過,卻從未有更深的接觸與停留,而《重考時光》利用同時也打破其過度性,讓觀眾在停車場裡坐下及遊走,透過停下腳步仔細感受環境並觀看劇作演出,而改變空間慣性。從通道一路引導觀眾到停車場內部平面,最後演員走入停車場倉庫,倉庫鐵門如劇場布幕般緩緩降下,直至演出結束。此作品的場景調度無疑相當成功,充分使用停車場的角落、平面創造出差異化的演出空間,時而遠景時而近景,不同空間層次的交錯、融合。《重考時光》呈現了一幕幕如夢境般的畫面,關於時空、身體與物件的感知經驗便在此過程中被重新定義。
然而,演員的身體似乎在廣大的停車場裡、眾多繁雜的道具中隱沒了。劇本設置並未給予演員足夠的發揮空間,劇中台詞多屬於幽默、諷刺的語言風格,兩段獨角戲亦是如此,語言的片段感、荒謬感與創作核心扣合,卻未有其他類型的演出方式使調性單一。另一方面,當演員一面忙於面對空曠的空間,一面處理大量道具,演員本身的張力亦不足矣與其相抗衡,自身表現力相形之下較微弱。劇末,當演員背著、穿戴著、提著眾多道具,走往停車場倉庫時,觀眾看見炫麗操弄道具及空間已成為演出的核心,演員更像其承載者,而非主控者。
另外,當命題對準空間所帶來的人的疏離、時間感的錯置,並且推進大量景觀化的訊息所帶來的刺激與麻木,《重考時光》的創作手法明確呈現出此種流離於日常與異常的生命狀態,雖無法直接確認創作者是否具有解除此問題的企圖,但必須檢視的是,當作品完成於一異常的空間、異常的物件組合狀態之中,極為可能是創造了另一個華麗畫面、另一個景觀。從中可見,非但沒有破除命題,反而複製了命題。因此,使用景觀解除景觀顯然無路可走,且時刻面臨落入自身景觀化的危險之中。這並非否定《重考時光》呈現及發展此現象的佈局,或是否定其調度空間與物件的成功,而是欲指出複製與解除景觀的界線之不穩定,若僅停留在挪用階段,則可能再次被景觀收編。
整體而言,《重考時光》脫離了典型劇場空間,善用停車場的流動特質、日常物件的錯置,投射了當代的生存狀態與困境,人與人的交集與疏離、重大事件透過文字景觀化,都「重考」了習以為常的日常慣性,此作品透過挪用、拆解空間與物件的原初意義,調動了認知與感受,並揭開這些難以意識到的問題,正視,並且往其逼近。
《重考時光》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7/11/30 22: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地下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