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不息,白骨生花──《守娘願》的心境轉生
5月
02
2024
守娘願(鶯藝歌劇團提供/攝影許凱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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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鎰生( 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所二年級)

陳守娘,號稱台灣最強女鬼,與《呂祖廟燒金》和《林投姐》合稱「府城三大奇案」。《台灣通史.烈女列傳》中僅以兩百多字刻劃這位悲苦的女子,其中未見所謂「鬼鬧府城」的橋段,然而歷經多代先民的街談巷語和宗教色彩的摻雜過後,便開始有了一段「神鬼大戰」的傳說在南台灣漫渲,起到一種敦風勵俗的警醒作用,早也不必較真其真假虛實。甲辰暮春,左營海軍中山堂從原先的電影院翻新成劇場,安排連續五個月的「歌仔戲內台大車拼」打頭陣,邀請十八班劇團輪番上陣,第二檔節目便是鶯藝歌劇團所帶來的《守娘願》,以下分為幾點評析:

清晰的軸線與主旨

上半場刻劃陳守娘(羅文惜飾)嫁作人婦後的賢淑,下半場則鋪墊復仇到放下的心理掙扎。全劇以倒敘破題,守娘母親(林月鶯飾)苦尋愛女無方,最後在亂葬崗找到女兒被虐殺的遺體,由此漸漸撥開迷霧,再從守娘與丈夫林壽(郭員瑜飾)的感情線切入,編織一條親情與愛情的雙軸伏筆:

先談愛情軸線,林壽自小便愛演戲,劇中於頭尾各有一次的「封后」橋段,小時候的兩小無猜預言了二人成婚的婚姻生活,哪怕丈夫體弱,妻子也不離不棄,這是守娘母親給予的教誨,也是劇名的變體呈現:「守娘院」,守住了這個大家宅子。然而宅院夕間頹毀,患有精神疾病的小姑誤會兄嫂與愛人私通,憤而殺人【1】,守娘含冤而死,死後被扣上不守婦道的帽子,使得其母成了過街老鼠,這樁樁件件凝聚成業力突變成怨力,開啟了守娘的報仇模式,是劇名的二次變體:「守娘怨」,怨意難消氣難平。最後是林壽出現再呈現一次兒時的封后場面,成功讓守娘回頭,化悲憤為纏綿。就連變成厲鬼,守娘還是遵從所謂的「從夫原則」,也是劇名的呼應:「守娘願」,願的是歲月靜好與平淡,這種尾聲帶來的呼應性給人強烈的共鳴感,除了是文本上的連接,也勾起觀眾的心靈,直起雞皮疙瘩。

從親情的角度來看,母親始終是守娘心中的軟肋,正所謂「動我可以,動我媽不行」。那句「我流的血,妳留的淚,我都會全部討回來」如今正縈貫耳側,自小母親教導的「婦德」守娘做到了,她孝敬母親,孝敬婆婆,順從丈夫,卻落得如此下場,她不冤嗎?冤的徹底。

令人讚嘆的舞台效果

守娘獲得黑令旗【2】後踏上復仇之路,一直在側旁觀的廣澤尊王(羅裕誴飾)初衷是欲使其看懂事件的來龍去脈,誰知守娘已恨紅了眼,萬馬難阻,隨之展開一段神鬼之間的鬥法。台上分為以守娘為首的鬼派與廣澤尊王領軍的神派,鬼派身著黑衣,神派著白衣,圍繞著紅衣鬼王與黃衣聖王,搭配雷射光束營造的迷離效果,這段呈現方式的設計令人讚嘆,無論是服裝還是燈光抑或是演員本身的身段,都給人一種瞠目結舌的緊張感與快感,相當值得一看。然而,守娘在化為厲鬼之後所穿的是一件半白半紅的長水袖素衣,烘托了守娘的內心世界,她本來就不是壞人,不須穿暴戾詭譎的大紅,只不過是周遭環境輿論塑造出來的怒相,在明白好友背叛、婆婆助紂、奸官翻案的實情波瀾後,伴隨丈夫與母親的勸說,使其漸退怒紅而成潔白,福至心靈,放下屠刀,走向當初的顒望,化怨成願。


守娘願(鶯藝歌劇團提供/攝影許凱婷)

多元文化的融合視野

劇中呈現的多元視角可以從「宗教」與「跨域」的角度切入:招弟(陳民福飾)的新女性好榜樣與守娘的傳統婦德觀形成對比,單從名字的角度切入便可窺知二人皆是被傳統道德所制約與綁架的靈魂,只不過招弟選擇信奉「阿們」追求自我,改名「蘿莉塔」就此展開一段快樂的人生,劇中雖對其著墨不多,卻能看見她的活潑與自在,能與當朝官員對罵,能批評貞節牌坊的無能;反觀守娘,似乎從來都沒有走出牢籠,並非歌頌西方宗教的全能與高光,是讓觀眾反思,究竟何謂真諦?到頭來,能信服的只有自己,從來都不是外在期許。東嶽大帝(林金鶯飾)出場時安排內門清德堂的家將團登場,與陣頭結合呈現嶄新風貌,除了烘托角色的威武霸氣外也震撼觀眾的視覺,還能替這方嶄新的劇場做到「淨台」的儀式,專業的腳步手路瀰漫威壓氣場,為現場增添幾分肅殺,符合劇情走向的同時,也再造歌仔戲的呈現高峰。

深厚功底凝聚感官享受

羅文惜開口的嗓音所營造的悲情能快速的渲染全場,略帶沙啞的渾厚帶給觀眾守娘長期的勞苦與哀怨,尚為人時的身段與化鬼後的表現方式截然不同,能夠快速地抽離原先的賢淑靈魂而成狂暴身姿,可見演員進入角色狀態之速,屬實不凡;羅裕誴唱功一絕,丹田力量強大,共鳴腔位置釋放得宜,尾音不含糊,收放自如,除了唱唸流利以外,身為當家小生也必須呈現文武戲的切換,文柔武剛,最精彩的便是「神鬼大戰」時身為仙家守護百姓而以一擋萬的場面,除了自身角色的靈魂外,更多的是本身的紮實功夫。

總得來說,是一次成功的展演,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3】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注解

1、《台灣通史》中以「以錐刺其陰,大號而斃」寫守娘枉死的慘狀,而劇中是藉由發瘋小姑撿拾地上的摺扇戕害守娘(也不知道怎麼殺的),或許是要還原「以錐刺陰」的慘烈才運用此元素,但給予觀眾一種有趣的不解感。

2、黑令旗為冤魂復仇的許可證,類似一種官方開立的「索命工具」,傳說有諸多版本,有地藏王頒布與東嶽大帝頒布兩大流派。劇中廣澤尊王協助陳守娘拿到黑令旗,卻阻止其真正的索命復仇,只希望其追查真相,不要成為連自主都控制不了的「魔」,呈現的是大羅神仙的人情。

3、劇中有雙方親家安排相親的橋段,此處筆者認為與後方故事較無關聯,也非必要的敘事脈絡。後來林壽母親的守靈哭喪也相當冗長,而且聲音太雜太多,聽不見主要敘事者要表達的內容。以上兩處,筆者認為可以更流利的呈現或換以不同的方式,追求更「流暢」的效果。

劇中有雙方親家安排相親的橋段,此處筆者認為與後方故事較無關聯,也非必要的敘事脈絡。後來林壽母親的守靈哭喪也相當冗長,而且聲音太雜太多,聽不見主要敘事者要表達的內容。以上兩處,筆者認為可以更流利的呈現或換以不同的方式,追求更「流暢」的效果。
黑令旗為冤魂復仇的許可證,類似一種官方開立的「索命工具」,傳說有諸多版本,有地藏王頒布與東嶽大帝頒布兩大流派。劇中廣澤尊王協助陳守娘拿到黑令旗,卻阻止其真正的索命復仇,只希望其追查真相,不要成為連自主都控制不了的「魔」,呈現的是大羅神仙的人情。
《台灣通史》中以「以錐刺其陰,大號而斃」寫守娘枉死的慘狀,而劇中是藉由發瘋小姑撿拾地上的摺扇戕害守娘(也不知道怎麼殺的),或許是要還原「以錐刺陰」的慘烈才運用此元素,但給予觀眾一種有趣的不解感。

《守娘願》

演出|鶯藝歌劇團
時間|2024/04/21 14:30
地點|高雄左營中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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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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