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語法:跨界的溫柔與未竟的問句《龍女流浪記》
11月
07
2025
龍女流浪記(走戲人提供╱攝影艾爾藝術|AL Studio)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3次瀏覽

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一開場,螢幕與聲音就將觀眾帶入一個既熟悉又新鮮的世界,主題曲「世界彼呢大,咱牽手做伙看,互相了解,把心事講出聲,我的世界,有你、有我」【1】,如同一張溫柔的網,先把情感攬住,再慢慢把故事紡出來,為整部劇奠定溫情而真摯的語氣。這並非單純的神話或童話,而是以歌仔戲身段為語彙,探索家庭內部溝通與理解的戲。走戲人秉持創團首作的熱誠,將傳統套路與現代劇場技法並置,借鑒歌仔戲的美學,融入現代劇場手法(多媒體、電玩畫面、夜店佈景和現代舞),呈現一場融合傳統韻味與現當代感的親子劇場《龍女流浪記》。故事講述了龍女如霜(Candy,朱亮晞 飾)與凡人男孩趙嘉佑(Yoyo,李崇銘 飾)之間的奇妙邂逅,如霜逃離龍宮,尋找一位理解她情感的朋友;而趙嘉佑則在母親(劉湘湘 飾)的期望和自身的夢想之間掙扎。這種跨界的交流,反映家庭裡常見的親子理解困境。

導演巧妙地善用媒介轉換,將螢幕作為「第二舞台」:在第一場〈石龍洞的秘密〉中,背景投射出Line對話框,觀眾大聲回應白帶魚(吳昀珊 飾)的提問,將傳統戲曲的「唱念做打」元素與兒童劇場的「互動參與」元素融合;另外,「1P-濟公-K.O.-接引大佛-2P」電子遊戲介面的對打場景用動畫製造笑點。又如將燈光及音效作為風格分界,比如,第三場〈花花世界〉中,接引大佛(蔡宇倫 飾)變身Jennie女王,將歌仔戲套路與電子音樂和閃爍的燈光結合,營造強烈的視、聽對比,不僅引發年輕觀眾的共鳴,更將人物的情緒展現得淋漓盡致;第四場〈用唱得比較快的警察局〉則運用歌仔戲概要來引導觀眾學習肢體語言,教導孩子辨識身段符號,寓教於樂的設計不僅充滿樂趣,更有教育意義,讓孩子們在歡笑中習得歌仔戲的基本語彙。這不僅是文化傳承的創意實踐,也降低親子接觸傳統戲曲的門檻,讓劇場成為學習台語和戲曲的教室,實是本劇的一大亮點。

憑藉著歌仔戲的背景,龍母(李翠蘭 飾)的母性重量透過歌聲中的顫音與斷句,真實地捕捉身為母親的責任與不確定性。如霜與趙嘉佑之間的互動,洋溢著孩子般的疏離與渴望,他們透過手機建立的友誼,反映著交友軟體從虛擬到真實的情境,成為全劇最感人的情感線索。濟公(鄭斐文 飾)與接引大佛的打鬥,透過慢動作和投影的幽默處理,既保留傳統戲法的韻味,又成功引得孩子們的歡笑。如此能夠同時讓孩子和大人開心的能力,是該劇的一大亮點。

龍女流浪記(走戲人提供╱攝影艾爾藝術|AL Studio)

從第五場之一〈大海〉開始,劇情轉入寧靜的詩意氛圍,龍女的忐忑、母親的擔憂,以及「大漢了後你就會知」的感嘆,將舞台從童真轉向成長的陰影。中場休息前一刻,小小龍女與成年龍女相互擁抱,是整部劇中最微妙的時刻──那不僅是親情的凝視,更是自我和解的象徵。當童年的純真與成年的理解相遇,母女之間,以及內心的界限,瞬間變得模糊。透過這個擁抱,「回望」的主題被具體呈現──愛,不只是找到對方,更是重新擁抱被遺忘的自我。

下半場從第五場之二〈大海〉開始,舞台上飄揚的紙屑和揮舞的黑旗,象徵垃圾和污染,巧妙地將外在環境問題與內心的情緒波動並置。第六場〈破碎的寶鏡〉以傳統的【都馬哭】和【台南笑】,「原因到底是啥我分不清」和「想你就跌淚漓」,表達一位母親的擔憂與自責,直白的歌詞使情感更加通透,引發觀眾共鳴。劇團在處理「愛是控制還是保護」這個倫理困境時,展現罕見的溫柔與複雜性,他們沒有強迫答案,而是留給觀眾思考。

第七場〈魚缸裡的魚〉以「水族館」為隱喻,將親子間的認知差異轉化為可見的距離。我以為「住在海裡的魚都很快樂」,以為它們無憂無慮、快樂無比,這才發現那是被禁錮的自由。導演運用簡單的燈光和音效,營造出空間的流動感,讓舞台成為母女心境的投射。如雙坐立在舞台邊緣,輕聲說道:「其實我也知,啥物攏了解,只是她從來不曾講出來」,一句話,便點明長久以來的壓抑與誤解。這場戲的詩意之處,不在於它聚焦於衝突,而在於它讓沉默與理解在水波蕩漾間緩緩升騰。第八場〈都是你的錯〉則回到兒童劇場的互動節奏,觀眾被邀請成為時間的見證者,白帶魚與孩子們的互動將此戲的現場感提升到極致。時間流逝,風起雲湧,龍女長出犄角的瞬間成為一種象徵:成長,往往始於「錯過」,在「媽媽是為你好」與「為什麼我攏無感覺她的關懷」的認知之間錯過。童趣中有殘酷,笑聲裡藏著現實的距離。

第九場〈勢不兩立的危機〉舞台意象逐漸從衝突走向寧靜,油污瀰漫的大海象徵著內心的渾濁情緒,將無助與救贖並置。在最後一場〈愛的秘密〉中,母女倆在主題曲的旋律中相擁,「無論發生什麼變化,有你保護我永遠不驚」這句話,將理解與傾聽的全劇核心具體化。儘管尾聲那句「愛無毋對,只是愛用對方法」略顯教條,甚至有些武斷,或許用主題曲作為最後的迴響,能保留住那份揮之不去的情感共鳴,成為最動人的留白。即便如此,這依然是個真誠的結局:母女之間、大人與小孩之間,終於在戲中找到了共鳴。

龍女流浪記(走戲人提供╱攝影艾爾藝術|AL Studio)

然而,該劇也存在兩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首先,語言處理上是不一致的:劇團聲稱是「台語演出」,但演出中卻混雜不少華語,而且有些台語發音和字幕用字顯得模糊不清甚至不正確,這對於以語言為基礎的戲曲教育來說是一個遺憾。其次,目標受眾是有差異的:該劇的情感發展和哲學主題(「初為女兒」和「初為母親」)往往以成人為導向,對兒童來說恐怕是過於抽象,中場休息後觀眾人數明顯下降,耳聞一部分兒童離開劇場是因僅僅「略懂」。這不禁讓人對本劇的定位產生疑問:這是一部給孩子們看的「兒童劇」,還是一部以兒童為切入點,但實際上面向成人的「兒童取向的成人劇」?兩者的邏輯和敘事節奏應當清楚區分,否則家長和孩子彼此的期待,很可能會相差越遠。

總而言之,《龍女流浪記》是一部真誠且充滿野心的先鋒之作,不僅讓孩子們感受戲曲魅力,也讓家長們思考聆聽的重要。在台下歡笑和互動中,孩子們在問答環節投入,在歌聲中感悟,而家長們則在破鏡的危機中反思。愛不只是要「用對方法」,愛本身也在學習語法——在理解與誤解之間,尋找一句最貼近對方的語言。《龍女流浪記》在傳統劇目與當代語彙之間搭建一座務實的橋梁,並在親子劇場的土壤中播撒戲曲教育的種子,如果能進一步提升語言精準度和受眾定位,這部作品將有望成為推廣台灣兒童戲曲的重要典範。


注解

1、依《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把」應當是「共」(kā),「彼呢」應當寫成「遐爾」(hiah-nī),然此句係本劇之主題曲,依官方節目介紹所錄為之。後面的台語引用,也依據劇團寫法。

《龍女流浪記》

演出|走戲人
時間|2025/10/26 14:30
地點|文山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樊梨花之所以能度過人生的種種考驗,是因為她有法術可以助其度過難關,而沒有法術的阿傑該如何繼續他的人生?或許《低・俗・畫本》隱隱然地給了答案——心理分析不啻是一種阿傑的法術——但法術要立竿見影,或許在戲中才能辦到。
11月
05
2025
那麼,到底《皇上》的「貴妃醉酒」能否勾連出左翼精神,或者它會是什麼新涵義?就此來看,整齣戲似乎渾沌未明,還是「貴妃醉酒」的木刻畫化便是答案所在,必須從上下文脈絡才能找到它的新意——甚至因此,《皇上》要說的是,我們應超克這個主題與左翼構想,走出劇情享娛,甚至是左翼文藝美學與歷史的侷限?
11月
04
2025
作品試圖藉女性主角呂海英的行動,白描清代臺灣「向海立生」的歷史景象,卻在愛情戲類型包裝下,一步步稀釋她的行動力。呂海英跟李啟明之間的婚外戀情、被阿桂嫂單戀,儘管豐富了戲劇情節,卻讓本應有為有守的女海賊形象,退為「戀愛腦」。
10月
30
2025
動作經由電腦指令同時轉化影像,很大程度地輔助觀眾了解演員身體語言及戲曲程式之表達意象。手持手機作為攝影工具,不可避免的手震造成AI判讀的參數變動,產出影像虛實交錯,恰好達到上述輔助、略為提示之效,不致扼殺觀眾美的想像。
10月
29
2025
雙棚形式上的美學擂台賽中,偶和解了,故事和解了,藝師和解了,唯一沒有和解的就是在視覺與聽覺感官限縮下的觀演關係了。於是,當戲劇主題越是趨向和解與萬物有情,越是凸顯兩種布袋戲美學的差異性。
10月
23
2025
劇本選擇情節密度高、多元角色屬性和跨文化符號並置的設計,藉此獲取兒童觀眾注意力;卻忽略兒童難以短時間消化大量聲光刺激。反而使作品遊走在尷尬邊界上。形式上遠離歌仔戲本質,內容又過度複雜無法讓兒童直接理解。
10月
20
2025
《比目戲情》透過非典型旦行雲仙的角色設計,嘗試從戲班文化與愛情敘事切入,反思行當秩序、職業倫理與性別主體等課題。劇中的戲中戲結構,展現表演和人生的互文,埋下題組:當表演與現實逐漸重合,戲與現實的邊界何在?
10月
17
2025
《皇上還沒來的時候》創造了一個賽柏格(Cyborg)劇場,即時投影、動態捕捉、和生成式AI,誕生於不同世代的多媒體形式不僅是提供技術的基礎,而是以一種有機的邏輯與表演彼此嫁接。
10月
15
2025
紀錄劇場關注真實,也關注真實如何被轉化。《媽吉》透過聲音地景、語言策略與代述手法的應用,以劇場幻化文化記憶的田野,使歷史、技藝、敘事、身體與常民藝術在此聚合。
10月
1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