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浪漫愛神話裡,是什麼被留在了半路?《斷橋》
12月
03
2025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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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許玉昕(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2023年首演於「戲曲夢工場」的《斷橋》,今年於臺南藝術節載譽歸來,移地於吳園藝術中心演出,以單面台形式呈現,觀眾席以塑膠椅與地墊搭建,營造出如同坐在廟埕看戲、彼此比肩而坐的體感,試圖在非典型的劇場空間中,召喚一種常民的集體記憶。舞台右側以桌椅、捕蚊燈、啤酒、流理台等日常物件打造金紙舖,舞台左側靠近藝師的位置擺放著象棋桌。這些貼近「土地」的庶民景觀,寫實地打造主角從城市社運創傷回歸鄉里的物理空間,也暗示鄉土作為她尋求療癒的歸宿。舞台中央大幅留白,則為表演者保留了充裕的跨時空演繹空間。

本劇結合布袋戲、歌仔戲與現代戲劇的表演方式,此次再製版延長至約一個半小時,全劇以九個分場的結構展開,在吳靜依與吳奕萱的雙主演基礎上,加入王肇陽飾演的廟公一角。故事開始於于素貞帶著2014年社運創傷返鄉,將情感寄託於阿嬤金紙舖中的白娘子戲偶。她對戲偶的提問「雷峰塔重嗎?會累嗎?」建立了角色與傳說的連結,同時移情自身的迷惘。某日大雨滂沱,于素貞與避雨的歌仔戲小生把酒寒暄,在半夢半醒的迷離之際,小生為她披上白衣,兩人化身為許仙與白娘子,開啟了虛實交錯的雙軌敘事。

愛情的萬能黏合劑

許仙替白娘子喝下雄黃酒後,意外懷孕的魔幻情節與現實中于素貞的遭遇形成互文對照:許仙因為腹中被視為「妖種」的孩子,與代表權威的法海對峙;而現實中的于素貞,則是在社運結束後發現懷孕,卻面臨男友遠赴美國、獨留她一人面對未來的困境。法海成為權力或「正義」的代名詞,當于素貞問表哥為何法海總要管別人的事,表哥的回答「他是正義的化身」、「沒有法海就無法凸顯兩人的愛」顯得強辯,也引出了于素貞對權力結構的質疑──正義究竟由誰定義?許仙面對法海時的掙扎,圍繞在守護「愛的結晶」;而于素貞對抗的,在代表公權力的警察暴力之後,則是被理想與愛人雙重拋棄後的孤獨現實。本劇運用了性別反轉的策略,將傳統由女性承擔的懷孕焦慮與自我懷疑,轉移到了男性角色身上。當許仙腦中響起人妖殊途、「妖亂天理」的指責聲,並飽受煎熬於是否生下孩子時,觀眾得以從一個抽離的視角,重新審視那些通常被本質化歸屬於女性的「母職」糾結。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儘管本劇試圖透過性別置換來翻轉生育的關係,但在歌仔戲小生極具穿透力的抒情唱段裡,孩子被高度浪漫化為許仙與白娘子真愛的象徵,而法海的反對在敘事安排裡被歸結為權力的傲慢與個人的恨意。真愛對抗權力的二元對立敘事建立了一條等式:懷孕=相愛=生子=理想,通向光明的未來。「真愛」成了萬能的黏合劑,將等式裡的概念與實踐強行黏合,卻也因此讓懷孕變成真空的道德展演,抽空生育作為具身勞動的物質現實,暗示著只要有「真愛」,就能抵抗法海(威權),就能跨越物種(階級)。

浪漫愛語言的論述主導性,也一再反映在對白中。開場歌仔戲小生面對于素貞「小生懷孕,會不會很辛苦」的問題時,避而不談演員的身體勞動與布袋戲性別操演的潛在張力,只回答:「小孩是愛的證明,再辛苦都會想辦法」。當廟公、歌仔戲小生與許仙都重複「小孩是愛的證明」的浪漫愛語言,以浪漫愛覆蓋孕期勞動的現實,社會結構問題被推向陰影:國家如何規範生育、法律如何形塑身體、父權如何將未來與生育綁定以作為管控的語言。法海雖然代表威權,但他指出的「跨越界線的代價」、「孩子可能怨恨世界」等觀點,其實攸關階級複製與社會歧視的結構性問題。畢竟,跨越界線的責任並不是雙方公平分擔的,一味強調「愛」,反而掩蓋了身處不同位置者所需要面對的風險本就不對等。但與許仙「海誓山盟」的高歌對比,這些關於物質條件與社會關係的討論被邊緣化,讓位給了至高的忠貞愛情。

與惡的距離

緊接在〈水鬥〉激烈的布袋戲武打後的〈斷橋〉段落裡,于素貞回顧流產手術,說到:「我終於做了一個決定,而且是只有我能做的決定」,且表示從中感到一絲滿足。言下之意是,在理想破滅的彼時,她將終止懷孕視為奪回主體性的行動。自主性的話語表面上斬斷了懷孕=生子=理想的鎖鏈。她感嘆當年投身社運「想要為社會創造新的未來」,卻「把『我們』留在路上了」,因此,終止懷孕的原因指向了理想的重挫與關係的失落。深究其內在邏輯,孩子在她心中是作為理想與未來的象徵載體,當集體(或立身於這個集體圖景裡的個人)的理想信念崩塌時,她也失去了對孩子的欲望。這種將生育與未來綁定的等式,其潛在的邏輯是一種對時間性的控制或規訓,將當下的意識形態(不論保守或改革),以「下一代」之名投射到「未來」,期待未來的生命為現下的政治議程服務。即使于素貞投身社運,意在「創造新的」未來,但只要這個「未來」仍被視為當下理想的延續,它便不具備基進的開創潛能。基進的創造性,不只是反對現況而已,其根本上是對線性承繼邏輯的否定。然而在懷孕=生子=理想/未來的等式所隱含的線性時間結構中,「孩子/未來」被視為「當下」的行為、價值與決策的正當化理由。于素貞終止懷孕,某程度上是自主的決定,但其時間邏輯,依舊是對上述等式的反向確認。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另一個值得深思的安排,是于素貞回顧終止懷孕的時間點,是在〈水鬥〉激烈的布袋戲之後。敘事上,于素貞似乎在白娘子召喚小龍王、水淹金山寺的壯烈投射中獲得了力量,藉由神話的暴烈來重述自身的創傷。但這種療癒機制的成立,仰賴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個正邪已定的神話框架。唯有將法海確立為絕對的壓迫者(反派),白娘子(與于素貞)的反抗才能獲得完全的正當性與情感宣洩。這種敘事策略雖然滿足了療癒的需求,卻也將現實中複雜的權力結構個人化了。特別是在墮胎尚未除罪化的現實裡,「具備生育功能的身體」要面對的是滲透在法律條文、醫療體制、監測技術與優生觀念的綿密權力介入。〈斷橋〉一段為了將創傷導向情感上的希望,【1】選擇迴避那些無形的、宰制著女性身體、決定誰可以擁有後代的龐大技術與權力機器,以烘托個人主體性與自主意志。

情書與批判的交易

本劇企圖透過布袋戲段落創造跨形式的敘事層次,但其形式可見度在實際演出中未能充分展現。由於單面台配置與舞台縱深,布袋戲偶在舞台深處的細膩身段被距離感與視線高度差所消耗,操偶技術與精細的身體互作無法被清楚觀看,只有在靠近觀眾、靈動傳神的白娘子採藥身段,以及大幅度的動作如打鬥場面能成功留下印象。除此之外,觀眾大多需要仰賴對白來理解戲偶的互動與行為。但兩位主演演員以強大且具渲染力的歌唱推動情感,氣場強烈,在表演配置的聽覺與視覺比重下,布袋戲的念白與操偶技藝的細節明顯被唱段所稀釋。

不過,本劇對「愛」和「堅持」的高度歌頌,若視為自我指涉的劇場情書,或許能取得內在的合理性。回顧《斷橋》首演時曾有評論以「刻意『佯裝』戲曲的表演程式」、「用(不標準的)歌仔戲身段裝模作樣」等評語指出其跨界表演的失效,並引發了關於跨界實驗的輿論熱議。【2】放在這樣的製作脈絡來看,本次演出對於「愛」和「堅持」的執著(如歌仔戲小生宣告會繼續搬戲、廟公在尾聲收拾一片狼籍時強調希望),與其說是對抗劃界的權力,不如說是重申對「跨界」、對表演的信念:「小孩」(作品)是人是妖誰決定?只要有愛,再困難都會想辦法解決。如此看來,是人是妖的質問,可以理解為對形式、劇場美學或表演體系的辯證,那麼全劇對於複雜社會權力關係的淡化處理,也就能獲得某程度的解釋。

只是,當布袋戲偶成為療傷的寄託、當與《白蛇傳》的互文導向形式的自我指涉,戲劇是不是也同時拱手交出了向世界提問的力道?


注解

1、第八場〈斷橋〉的尾聲,在于素貞重述終止懷孕的心境後,歌仔戲小生再次登場,回應于素貞開場時的提問與鼓勵:「我不會放棄,我會繼續搬戲……也想有自己的孩子。」隨後,廟公上台收拾舞台上的桌椅,一邊把玩著布袋戲偶,一邊獨白:「只要堅持意志,就會開花」、「希望……希望。」兩人都以「希望」調和了前段演出的猶疑、困頓與掙扎。

2、參見首演評論:〈讓位,然後退位——短評《斷橋》〉,該文在臉書粉專「黑特劇場」引起一陣辯論。該粉專名稱雖帶有情緒性,但其接受投稿的內容除了情緒性發洩外,有時亦有深入觀點與論述。「黑特劇場」的匿名投稿機制雖可議,但停更前是劇場觀眾交流與論辯的平台,因此能被視為觀察觀眾社群回應的參考來源。

《斷橋》

演出|僻室House Peace
時間|2025/11/15 14:30
地點|臺南市吳園藝文中心公會堂 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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