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宋明翰(臺大戲劇研究生)
一個成功學當道的時代
打開短影音平台,無數(或真紅或假紅)的網紅們,動輒以「想知道我是怎麼成功的嗎?」、「跟著我,保證你在三十歲前就能成功財富自由」之語作為起手式,吸引螢幕前渴望成功的芸芸眾生們。網課平台上,各類知名藝人、退休政治人物、美妝達人、體育選手,爭先恐後地將自身之成功經驗轉化為商品,並試圖說服目標客群:成功是可購買的。連鎖書店的暢銷榜上,更是充斥著種種成功學書籍,它們無不以驚人的銷售數字標榜自己才是最成功的成功學。
在一片將成功與商業、金錢、流量劃上等號的風潮中,《別叫我成功:藝術界歸來的兒子》(以下簡稱為《別叫我成功》)一劇卻逆勢而為地,以一位窮酸的、沒流量的、戲劇系畢業的廢柴青年為主角,講述了一個關於成功的故事。可以說,嚎哮排演對於成功的(另類)詮釋與謔仿,無疑刺激了觀眾重思何謂成功?、如何成功?等看似老掉牙卻歷久彌新的人生課題。
筆者以為,此劇從以下三方面刺激了我們對於成功的反思:鄭成功成功與否、何為成功的父?何為成功的子、以及何謂一齣成功的戲?接著,筆者將對其逐一展開討論。
鄭成功成功與否?
在《別叫我成功》中,戲劇系畢業的鄭馬豪(黃建豪飾),為了獲得擔任國姓廟主委的父親鄭萬里(林玟圻飾)之肯定,特別在國姓藝術節之際返鄉,並執導了一齣名為《國姓爺傳奇》的音樂劇。有趣的是,鄭馬豪在《國姓爺傳奇》中,並未選擇以歌功頌德的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手法呈現鄭成功傳奇的一生。相反,他選擇深入刻畫鄭成功的種種不成功之處,如:不成功的反清復明與不成功的父子關係。這種做法,無疑使得鄭萬里暴跳如雷,因為他所期待的正是歌功頌德。
對於鄭萬里而言,鄭馬豪的做法無疑是一種褻瀆之舉。然而,對於鄭馬豪而言,他只是企圖讓早已神格化/符號化的國姓爺脫下種種神話外衣,並還給觀眾一個有血有肉的鄭成功。在鄭馬豪的視角中,鄭成功之所以值得大書特書,並非因為他完美無瑕、戰無不勝,而是因為他有成有敗、不乏遺憾。甚至,我們可以說正是鄭成功的不成功之處,折射出了他的雄心與氣節——北伐失利的結局映襯出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雄心壯志,而 父子失和的處境則彰顯出他捨棄親情,拒絕降清的過人勇氣。這種以不成功映成功的作法,不僅是鄭馬豪對鄭成功的現代/後現代詮釋,更是嚎哮排演對於「成功學」的另類辯證。
何為成功的父?何為成功的子?
《別叫我成功》同時呈現了兩組父子——歷史上的鄭芝龍與鄭成功,以及當代的鄭萬里與鄭馬豪。兩組父子構成鏡像,讓何為成功的父、何為成功的子之議題被具體地擺上檯面。
鄭成功力勸其父不要順清,此舉顯然是把國家與信念置於父命與孝道之上。換言之,他寧可為子不孝,也不願為臣不忠。此一抉擇直接導致了鄭芝龍之死——他雖因降清被封為高官,最終卻仍因兒子的政治立場而遭處死。然而,命運的吊詭正在於此:鄭成功正因堅守忠義而被後世奉為民族英雄、護國神祇,這反倒使他的不孝行為,成為光宗耀祖之舉。綜上所述,我們實難一言論斷,鄭成功究竟是不是個成功的兒子?
鄭萬里力勸其子不要搞藝術,表面上是出於關愛,怕兒子吃苦、走冤枉路。但實際上,這份愛也摻雜了面子與榮譽的考量。他希望兒子能在銀行上班,有份穩定的收入與體面的身分,如此一來既能過得安穩,也能讓家族增光。然而,這樣的期待卻在無形中扼殺/壓抑了兒子的主體性,也預設了幸福的標準(即穩定與財富)。鄭萬里卻一直不明瞭,在鄭馬豪心裡,幸福的標準在於能否實現自我、追尋理想。在此一語境下,我們可以說,鄭萬里以愛之名,對兒子做出了最殘酷的事——否定了他做自己的權利。親情的吊詭正在於此:沒有人比鄭萬里更想保護兒子,卻也沒有人比他束縛兒子更深。綜上所述,我們實難一言論斷,鄭萬里究竟是不是個成功的父親?
何謂一齣成功的戲?
鄭馬豪一心創排的《國姓爺傳奇》資金籌措不順,因此請不到專業劇場團隊參與工作。最後,在眾多里民的熱心協助下,該劇才得以成型。然而,《國姓爺傳奇》正式開演之時,卻遇到黑道鬧事拆臺、惡意攪局,該演出也因此被搞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可以說,就藝術水準、演員表現、劇情演整度、思想深度而言,鄭馬豪(及眾里民)所創排的《國姓爺傳奇》,絕非一齣成功的戲。然而,就情感面而言,這齣東拼西湊而成的作品,卻直接促成鄭家父子的相互理解與終極和解。從一視角反思,《國姓爺傳奇》又不可不謂成功。畢竟,鄭馬豪返鄉做戲的初衷,本就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認可。換句話說,鄭馬豪以無用的藝術創造了有用的情感,甚至可以說是達成了一種極為神聖的效果(父子的終極和解豈不神聖?)【1】。
有趣的是,上述的思考與辯證,也可直接對應到《別叫我成功》在Threads或個人部落格所獲得的正負評價。該劇獲得的負面評論大多為父子情節太過老套、戲劇衝突解決得太過輕易/隨意、黃色笑話/直男笑話太多、鄭成功佔比不高,更似噱頭等【2】; 正面評論則多為娛樂性十足、笑點滿滿、笑到肚子痛等【3】。一言以蔽上述種種觀點,《別叫我成功》的藝術高度見仁見智,然其娛樂效果無可厚非。
持平而論,這些正負評價大多也都是筆者所感。確實,事後想來,該作品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或許有不少可議之處。然而,在觀戲當下,筆者其實無暇顧及這些理性面上的思考。原因無他,在感性面上,筆者早已被滿滿的笑點、目不暇給的聲光效果、用心編創的臺語饒舌歌曲,給深深感染了。在意識形態與思想主題當道的劇場環境中(若無以上兩者,何以獲取公部門補助?),《別叫我成功》所帶來的(純粹的)娛樂效果尤為難得、可貴。在此語境下,該作品不可不謂成功。它或許意義不夠、深度普通,然而,又有誰說成功必須與有意義、有深度劃上等號呢?
注解
1、筆者對於無用性、神聖性等概念的理解與詮釋,深受法國情色理論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又譯作巴代伊)的啟發。根據他的理論,無用(與耗費)是一種極其神聖的行為,其可貴之處在於,它展現出一種永不向理性與外在結果屈服的態度。請參見巴代伊著,賴守正譯:《情色論》(臺北:聯經出版社,2012年),頁224-239。
2、正負評價來自Threads或個人部落格,參見相關連結:1、2、3、4、5、6、7。
3、同上。
《別叫我成功:藝術界歸來的兒子》
演出|嚎哮排演
時間|2025/10/03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