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我,或者unsex me here ——《祭典・馬克白》
11月
28
2025
祭典・馬克白(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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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5年駐站評論人)

若是單人表演,莎士比亞《馬克白》劇中三位預言女巫要如何現身?在《祭典・馬克白》,她們是以影像投映在鋁板上;三塊並列,長方形,豎立於舞台背景的正中央,型態規矩,有嚴正詔告的況味。飾演馬克白的白大鉉,背後就是女巫所在,顧名思義的如影隨形,站在她們前面演盡他一生對權位的罪愆:欲念、猶疑、猜疑與暴取,以及唯恐失去它的恐懼與極權統治,最後遭到報應與死亡的反噬。關於此劇引用迦薩事件與南韓光州事件的新聞畫面,我不曉得成效如何,因為這些引用除了貼合時勢,並沒有深化劇本的內涵,且恐怕顯得空泛而隨機揀選,且對事件鉅細的掌握也鮮少著墨,相較於對《馬克白》的敘事用力甚多,落差很大。

其實,不是敘事比重有缺失,只要有埋入某個梗,一個stick,或者有stick到什麼東西,即使全劇只剩「馬克白」這詞或對他一聲喊叫也行,都可以很驚人。在《馬克白》第一幕第七場,馬克白提到I have no spur to prick the sides of my intent, but only vaulting ambition,也就是說,能驅使他的不是什麼「馬刺」(spur),而是「過大的野心」。這種野心,就是「且僅是」(but only)它,像是僅限於它自身,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在馬克白那裏,野心儼然是在己之物,無怪乎spur前來挾持,最後反倒是自己被挾持,是前者的化身,彼此糾結成對。野心,本來是有目標指向,總是關於什麼的野心,但弔詭的是它的過大與過剩【1】,在此跳針,是原地空轉:一個「無定著」的野心。當馬克白的意念被戳到時,便會激起他的意圖,展開行動。因此,主事者是他,任誰也無法代他行事,我們還能怪罪女巫?她們,現身於風雲變色、雷電交作的荒野中,只不過是說了預言,且其內容簡略又模擬兩可。再者,我們能否究責他的妻子?縱使她出言不當,居心叵測,那也只不過是慫恿與言語刺激——況且她後來無法承受良心譴責,發狂自殺。這是厭女的心理投射,把一切負面情緒與人性黑暗都推給女性,並以二元論為宇宙秩序,將女性定位為黑暗形象?或實情是對她的不理解或難以掌握?還是僅因為世界有深奧、不可見的一面而被如此定性?在正文(古英語)裏,她們不被寫做witch,而是weird sisters。weird ,在英格蘭字源學裏,此字跟命運或機運有關,意指「到來之物」(that which comes),追溯到古日耳曼語wurd(古高地德語wurt)或古諾爾斯語urðr,則是源自原始印歐語wert「旋轉、風轉向」與字根wer「轉動、彎曲」或纏繞。這是weird從語義「轉動」(turn)到「成為」(become)的發展【2】,最後演變成現代英文所謂的詭異——況且還是渡鴉的化身。換句話,weird sisters,女巫,或是詭異的姊妹們!

祭典・馬克白(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暫且擱置議題的延伸與性別政治的隱義,凡舉女巫、異象、蠱惑、背叛、攬權、嗜血、殺戮與報應等等,所有這些讓馬克白籠罩在死亡陰霾的元素都匯聚在白大鉉的單人表演上,可謂不簡單,其姿態也頗具風範,發揚了劇場美學的質樸性。但所謂的質樸,形式要精簡到什麼程度才算是?或有其範圍之允許?設想《祭典・馬克白》,任何道具或舞台設計都闕如,省減至無,劇場設施只剩一位演員,只要演出得宜,甚至不輸當代電影予以翻拍或改編的視聽成效;例如傳承自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的質樸劇場,年初湯瑪斯.李察斯(Thomas Richards)的 Theatre No Theatre劇團,僅憑歌謠、講述與肢體動作便足以成就《伊南娜計畫》(The Inanna Project)。若節制地,還可釋出些呢?如電光、物影、聲響、人聲、語音或嚎叫等等。事實上,《祭典・馬克白》也有抓住物件的種種手勢,激起感素,釋放出物質能指的潛能。一開場,白大鉉便搖起「波浪鼓」,令人想起2022年桃園鐵玫瑰藝術節《夜鼓天聲 Sleep No More》的民俗鼓陣,但前者是童玩,能否撐起吳岳霖評論後者提到鼓聲是慾望的預言【3】?慾望,在此是內心壓抑的小鼓。或者,這支「波浪鼓」像是引子;它打開話匣,啟開世界——白大鉉坐入澡盆,躺入,然後起身,搖著這鼓,說:聽說我會成為王。鼓,小機器一個,張力抵不過女巫顯像的所在,也就是白大鉉(馬克白)背後的鋁板,是他信以為命運的預卜者。

這影像,來自背後,是剛性的固著,也多少是垂視的角度,而不是動態的曲線,到處縈繞,如原始劇本是在荒野(Heath)冒出或讓人尋訪的某處,甚至捉摸不定,總是伴著雷聲,甚至騰雲駕霧(sitting in a foggy cloud)而來,即是其目光與話語,玄奧力量的所在,女巫肆行的地形圖;也就是說,在《祭典·馬克白》那裏,敘事元素的配置反而是陽剛的,以前後相續的工整鋪排來顯示:鋁板、平台、澡盆、斜坡與方型黑水池,左右兩側是麥克風與掛著白布的衣架,以及擺在地上的皇冠與一截樹枝,外加一盞裝在高處的照明燈。整個來看,像是一座講台,有器材的配備,很經典的形制,台下便是我們聽講的觀眾。如此硬邊的美學圖式是否犧牲了神思的詩性,透過各種力量的調度去深邃感受性,扭出感知與識知的強度?

在黑澤明改編《馬克白》的電影《蜘蛛巢城》(Throne of Blood,1957)裏,我們可看得到這種強度,不是因為電影佔盡影視力量的先天優勢,而是黑澤明藉由日本能劇的演繹,汲取了、也同時激活了《馬克白》劇本內含的聲音潛能。這不只是聲音,不是形式化的官能聳動,而是形象的話語,也是劇情,更是話語無法窮盡的寓意,例如Lei JIN的評論提到其中的靜默,使人意識到淺次(馬克白夫人,由山田五十鈴飾演)的刺耳聲響,那是源自她身著的絲質和服,在轉身時拖曳地板的摩擦,發出一種尖銳又硬朗的窸窣聲,猶如化身為一條邪惡的蛇在蜿行,充滿威脅,呼應《馬克白》劇本裏的那句話:「看似是純潔的花 下面卻是蛇」——《祭典・馬克白》也有提及。在此,淺次作為馬克白夫人,恰似weird sisters(女巫)的一員,或是她們的變形與化身,以轉身之姿暗示她是蛇本尊;她變成蛇,在流變中是她與蛇的彼此解域。在感素強度上,這是解除她們在生物學上各自分屬的「綱」(class),從而彼此形成一組配置,且更加契合了她的weirdness(怪異)。至於《蜘蛛巢城》的女妖婆,她以紡紗者的形象現身,巧妙地扣連weird的轉動或纏繞的寓意。那麼,我們還能怪她什麼呢!她的怪異不就是前來試煉馬克白,還以發狂、最後以情況不明的死亡來考驗他的心智——在劇本裏,她的死亡是幕後事件,沒在檯面上,只透過她的女侍Seyton出場說她死了——隨後是馬克白的虛無感,道出一句著名的話:「明天、明天、還有明天,度日的瑣雜無味,人就這樣拖行著」。Lei JIN還提到,黑澤明對《馬克白》的敘事調性是抓住其中的「簡單、綿密、強度與扣人心弦」,並強化迷霧的意象,在那裏宛若注入了「時間的循環、暴力的宿命與邪惡」【4】。至於黑澤明本人的說法,他認為日本能劇關注的幽冥之域,對《馬克白》裏的預言女巫與鬼魂的詮釋剛好能使上力【5】

類似於報告劇的《祭典・馬克白》,呈現的是剛直的形象,而不是那種迷魂似的、曲線繚繞的精神地形圖;但與其說它是缺憾,還不如說是美學賭注。這不是說它沒有殊勝之處,例如白大鉉有幾次敲擊鋁板,發生聲響,讓它的物質性本身霎時是感素載體;依據他的口述可隱約讓人得知,那聲響是曉諭戰爭、殺戮、警示或是命運的槌響。最為幽妙的是煙霧,即能是鋁板上的投映畫面,同時也是真正的施放,讓鋁板自身也濛上一陣陣煙霧。白大鉉頗有光彩的演出,讓人目不轉睛,例如當馬克白為了篡位而殺害沉睡中的國王鄧肯(King Duncan),喊出「別再睡了!」(Sleep non more!),響徹宮室,一連串關於「睡」的語無倫次,喃喃自語,整整貫穿《馬克白》第二幕第二場到第三場,讓人昏頭想問:是誰別再睡了?是他殺害了「睡」,以至於是他自己無法睡,將要失眠?馬克白夫人困窘他的囈語,安慰他說「把匕首交給我,死人跟睡者再也無法傷害你⋯⋯圖像也是」,或說她的雙手也沾滿血,連海神尼普頓的整片海洋都洗不盡。當白大鉉把白布套上身,那是成了王的馬克白,王冠自行加冕,說出「壞事起了頭,那就以奸惡(ill)來強化」,或來到絕境時,喟嘆「熄滅!熄滅!轉瞬即逝的燭火,人生只不過是行走的影子」;當他套上白布,有打出領結,則是指馬克白夫人的現身,指責他行事欠缺果斷,個性「充滿過多的人情乳味」(the milk of human kindness)。

祭典・馬克白(身體氣象館提供/攝影許斌)

當劇情走到馬克白因權位而猜忌周遭,跌入連環殺戮,白大鉉便戴著王冠,敲鑼,用力擠壓火龍果,紅色汁液爆漿滿手,隱喻他的罪行血跡斑斑。舞台上有一個面具,當白大鉉拾起戴上,這並不是在扮裝什麼角色,而是出自劇中台詞「一張假臉,得把壞心腸遮掩起來」。一截小樹枝被派上用場,當白大鉉拿著它,便是象徵著麥克德夫(Macduff)的軍隊在行進,演出《馬克白》另一個預言:深受鬼魂糾纏的馬克白,主動造訪女巫,得到顯像的告喻:披甲的頭顱,提醒他留心麥克德夫,一個血淋淋的兒童,說「沒有任何婦人所生的人可傷害他」,一個加冕的小孩,說「永遠不會被打敗,除非勃南(Birnam)的樹林向鄧西嫩(Dunsinane)山丘移動」。原本令馬克白安心的預言,同樣設下錯置、反語或模稜兩可的解讀圈套,實情是麥克德夫的軍隊手持樹枝,偽裝成一片樹林以進行突襲,成功討伐馬克白的王國,最後遭到麥克德夫的斬首——他表明自己是因剖腹而生,因此不算是婦人所生。最後,白大鉉走入黑潭水,燈光閃爍,表述了滅絕的話,離開,隨後拉起幾條線繩,重疊交叉成網狀,彷彿是自我的監禁,哀嘆人生在世是沒出息的演員,體制裏的齒輪,永無止境的輪轉⋯⋯

權位腐蝕人性,孳生暴力,反噬自身,話是沒錯,但《祭典・馬克白》還能給出什麼啟發?2021年電影《馬克白的悲劇》(The Tragedy of Macbeth),導演柯恩(Joel Coen)賦予它以舞台劇的樣態,詩文與影像的傑出組合,固然敘事仍是聚焦於馬克白,觸探的卻是所有攬權者的精神瞻妄與崩懷。這個悲劇不是希臘式的,無法自我昇華,而是如班雅明說的哀劇(Trauerspiel),場景是暴君或獨夫的陰謀與野心,因專權又無能而禍國殃民,其戲劇性在於著魔般的墮落與衰敗,滿是廢墟與憂鬱的末日景象。還是一部沉浸式的、以馬克白那句「Sleep no more」為名的劇場展演(英國Punchdrunk國際劇場公司製作)較迷人,從2011年開始年年演出,到2025年停演為止,觀眾不被座位束縛,成了劇情或劇場空間裏的能動者。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體現2024年在《黑色ANARCHISM WALKERS—在詩與革命之間遊走的黑色青年》這齣劇作上。是否無政府主義是《馬克白》的一針解毒劑?若是可能,且不是口頭宣告,而是以它的劇場性來表現,這會是藝術上的試驗,甚至是來自女性的一個考驗,因為不過這關,無政府主義式的反抗之哲理上與政體上所謂的「去頭」是無法真誠以待:沒有頭領,只有輪流領頭,如前綴詞的ana,是對攬權的逆反,去中心化,瓦解其秩序,驅散它的統攝/統一力量。於是,不單要有投向外部爭鬥、「外出血」的領域,若沒有「內出血」的調節是無法完備這樣的反抗,一種雙重抵抗——回想白大鉉擠壓火龍果的血喻。這遠非歌頌暴力,而是待解的性政治與女性的賦權,廖玉如的論文〈巫與馬克白之爭—莎劇原典與呂柏伸《女巫奏鳴曲・馬克白詩篇》引伸的美學思考〉【6】提供我們理解的途徑。其實,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克白夫人,有一段精彩又詭秘的詩句獨白值得註記(第一幕第五場),是攸關unsex me here至情至性的籲求,如下:

渡鴉自己都啞了。

牠在嘶啞聲中宣告鄧肯的死期

在我的城垛下。來吧,你們這些精靈

伺候凡人的思維,來這裏解除我的性區別,

從頭頂到腳趾都充滿

至極的殘酷!使我的血液濃稠。

堵住通往內疚的通道,

沒有天性來訪的悔咎

能動搖我邪惡的決意,讓我保持平靜

在後果與它之間

來到我的女人胸乳,

把我的乳汁變成膽汁,你們這些殺人的使者,

無論在哪,就算你們是看不見的形體。

你們等待自然的惡行。來吧,濃稠的黑夜,

用地獄之沉鬱的煙霧壟罩你,

讓我的利刃看不見它造成的傷口,

也別讓天堂從黑暗的毯子探出頭來,

大喊「住手,住手!」


注解

1、vaulting原意是跳躍,也是指馬匹的。

2、etymonline上的weird解釋。

3、吳岳霖,〈結合莎劇文本與陣頭表演,《夜鼓天聲 Sleep No More》讓鼓聲成為慾望的預言〉,Par《表演藝術》雜誌,2022/10/19。

4、Lei JIN, Silence and Sound in Kurosawa's Throne of Blood.

5、Donald Richie, Throne of Blood and the Films of Akira Kurosawa, E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

6、女巫與馬克白之爭-莎劇原典與呂柏伸《女巫奏鳴曲‧馬克白詩篇》引伸的美學思考〉,成大中文學報,卷期21,2008年7月,頁167-192。

《祭典・馬克白》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25/10/19 15: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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