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
時間:2012/06/07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
文 鴻鴻
傳統戲曲在力求跟當代對話時,或者自形式解構入手、或者從西方文本嫁接,唐美雲歌仔戲團的《碧桃花開》捨此不由,以新編的古典敘事,展開對人性暗面的探索、對階級意識的深究、甚至對死刑的反思,藉著多層次的人物,給新進演員豐富的角色經營空間,當代性已盡在其中。
《碧桃花開》採推理類型,卻翻轉了傳統公案劇的各種成規。情節敘述新任縣令秦鍾攜妻子美娘返鄉就職,開庭公審一樁摧花案件,秦鍾懷疑兇嫌便是多年前性侵美娘的罪犯,導致夫妻兩人互相猜疑,在幼兒落水時刻意不救,甚至情急誤殺了婢女。御使龐彬出手干涉,案情才水落石出,真兇原來是府內師爺文清,也是美娘和秦鍾自幼的玩伴。
三名主角分佔權力結構的三個位置:龐彬看似包公般的青天御使,實際上是滿懷私心的權力代表。他關心的不是案情真相,而是能否將被誤為疑犯的故人之子平安救出。當目的達到,他就想用政治利益交換來息事寧人。而秦鍾自認為是耿介清官,一心不肯同流而仕途坎坷,卻因自視太高而不能忍受人格與婚姻的瑕疵,因嫉惡如仇而草率入人於罪。文清則出身卑微,家境困窘,乃將科舉不第怪罪於父母無力送禮,將情場失意怪罪於女方愛慕虛榮,只能以暴力淫邪來發洩宿怨。
秦鍾是官場的邊緣人,全未顧及有比自己更邊緣的人,包括幼時的書僮文清,以及同科中舉卻遭劫毀家的馮生。他視個人清譽較一切為重,導致「清官殺人」的錯失。比起心理變態的文清與精神失常的馮生,其實他更變態、更失常,讓觀眾一度不得不轉而同情犯罪的文清。唐美雲自飾文清,在臨終前的大段獨白,道盡底層人物的悲辛,尤其該段可謂全劇最刻意求工的唱詞,更顯示文清的文采實不讓於那些高官。然而同情並未把文清塗改成一個無辜者,反而是讓觀眾看到底層人物因資源匱乏,而可能落入的負面思考與黑暗心理,進而把對個別角色的同情,移轉至對社會結構的質疑。
當御使出場,雖然讓案情大白,卻也彰顯了一個更重要的主題──官官相護的權力結構與沉痾難返的社會階級,其實正是逼出文清這種罪犯的主因。此一問題意識可謂當代感十足。文清之死固然像希臘悲劇的洗禮,但秦鍾的自願認罪與服刑,才升起一股理性清明的力量,成為真正救贖的可能。全劇對夫妻、親子、主僕、朋友、官民之間的關係,都有所質疑,與傳統戲曲的意識型態大相逕庭。因此,雖然情節不無牽強之處(例如嬌兒落水時,婢女竟忽然消失,導演也未能在場面調度上加以補救),但命題與情節攪動了觀眾習以為常的價值認同,不得不在不安中反思,編劇李季紋當記一功。
雖然編導演群多屬年輕一輩,但有老練的編曲編腔扶襯,整齣戲的質感仍然相當整齊,撐得起這個微言大義的劇本。舞台以質樸的剪紙風格營構桃林,以傾斜的台面加強流水的視覺效果,都是成功的設計。但燈光不圖以角度變化暗示人性的變貌,流於花巧有餘,較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