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改編自艾茵.蘭德(Ayn Rand)同名小說,導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偕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共同演繹上世紀重要思想家筆下「堅持自我觀點與聽從他人意見之間的掙扎,忠實呈現一位始終堅守自己熱情與創意、絕不為其他人而活的英雄。」【1】導演關注自我意志和群體秩序的衝突、個人主義以及利他主義之間的論辯,選擇將理念形而上的戰線,編入角色和劇場空間之中,反映出追求自我價值的靈魂,深陷於錯綜複雜人際網路、層疊建構社會框架下的衝突與選擇。然而艾茵.蘭德堅信的「客觀主義」,在後九一一時代全球恐怖主義蔓延、世界強調區域團結整合的語境中,充滿可供詮釋的曖昧空間。劇中的英雄洛克最終因自身設計理念炸毀社會住宅的行動,要怎麼和日益高漲的極端、分離主義,甚至是ISIS孤狼式的恐攻對話?導演不同於原作的歌頌肯認,讓觀眾親身面對如角色般的挑戰,更直指這些分隔對比的背後,社會、文化的運作與建構機制。
從主題選擇到舞台設計,《源泉》明顯是一齣關於「製造者」的劇場。主角洛克深具才華卻不合於世俗,朋友兼對手吉丁則深諳社交法則卻無法在專業上獨當一面,兩人之間的差異標誌出「原創」作為人性價值展現的獨一與崇高,只能做出「二手物」的吉丁在劇中注定成為失敗者。除了建築師,《源泉》亦展現新聞業(十分幽默的作為製造業)和小說 / 評論家的生產過程,虛實雙重、物質與心靈的創造對比,共同構築並成為貫穿全劇的核心命題。在角色的推動下,劇場成為「一個所有人『一起工作』的空間;由此產生的概念,還有藝術與個人的轉化創作過程」【2】,導演直接在觀眾眼前進行大部分的舞台調度和換景也再次強化了整齣戲揭露「生產」作為當代社會形塑自我價值、建造制度,並標籤評斷個體與群體之間各式關係紐帶的過程。
劇場版《源泉》比起往復不休的價值作文和選擇題,更聚焦於價值觀是如何形成,它們之間又如何被放上各種對立或同流的位置。自我實踐與利他共善看之間的高牆在洛克身上看似不可逾越,導演卻在其慷慨激昂的自我陳述之間,藉由揭露這一切的生產流程,架空出暗伏於認同或質疑之下的言說可能,賦予當代語境見縫插針的空間。主角於劇末營造的衝突,雖在蘭德的價值體系下並不能與恐怖攻擊等量齊觀【3】,將宗教使命視為個人價值實踐發動的恐攻事件,也和原作者追求的「人的崇拜」(man-worship)【4】背道而馳,但導演反以大幅度的投影與舞台聲響效果再現了炸彈恐攻的陰影,藉此解裂了台上台下之間原本已搖搖欲墜的安全距離。無論是角色價值觀的壁壘或觀眾自外於劇場的屏障,在戲中都經歷建造、揭露、崩塌的進路,終場時觀者面對刻意先放出劇終字卡卻繼續上演的舞台,不僅陷入面對認同角色與否的掙扎,也被迫從一個更後設的視角去審閱整齣戲的構成,和與作品所在的一九二0年代互文指涉的當代處境。
「人在講『我愛你』之前,要先學會怎麼說『我』。」,《源泉》男主角洛克和愛人多明妮卡在台上退去衣物、全裸纏綿交合時如是說道。在原欲面前,主角們還是不忘確認自我存在的證明,但導演仍舊不厭其煩地讓觀眾透過大型顯示器直視黏於裸身背後突兀的麥克風機台,這些充滿於劇場中不時閃現的「生產履歷」如源泉噴湧時忽隱忽現的的暗礁,在新舊時代價值觀眾聲喧嘩中,激起冷冽透徹的水花。
註釋
1、引自《源泉》節目單,劇情簡介,國家兩廳院,2017.05。
2、引自《源泉》節目單,楊.佛斯韋德的舞臺與燈光設計理念,國家兩廳院,2017.05。
3、關於作者自我闡述創作理念和中心思想,可參考: 艾茵.蘭德(Ayn Rand),〈《源泉》二十五周年再版導言〉,博客來網路書店。
4、葉根泉評《源泉》,發表於表演藝術評論台,見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4311
《源泉》
演出|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
時間|2017/05/28 14:0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