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唐僧的時間之旅《玄奘》
8月
05
2014
玄奘(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91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這段日子以來,每次有眾所矚目的大製作推出,總免不了一番創作者與評論人(甚至是戲迷也捲入)的你來我往。究竟評論該以主觀的個人觀感為本,或是提出客觀的分析舉例?又是誰賦予評論者定義作品的權力?這些疑問,總是令人(至少是我本人)感到困惑又掙扎不已。不過拒絕為《玄奘》劇中任何片段賦予任何意義的蔡明亮導演,把詮釋權力留給了每一位觀眾,更直言:「所有的觀眾,你們一起促成了《玄奘》這個作品」。這麼一來,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以蔡導認可的三百分之一個創作者身分,在文字的領域讓玄奘的慢行延續下去。

靜默、緩慢、無台詞的戲劇場景,總是讓人心緒不定。而我對於《玄奘》的想像延續,也從雜緒開始。走進中山堂二樓搭建出來的劇場,身著紅色袈裟的李康生躺臥在約莫其身形十四倍大的白紙上。戲開演後,藝術家高俊宏拿著炭筆走上舞台,在空無一物的白紙上作畫:先是蜘蛛,吐著絲纏繞玄奘,然後高俊宏身體隨著絲線移動,所到一處又出現了一隻蜘蛛,抑或是將身旁的蜘蛛塗去。當整張畫紙上的盤絲洞成形後,他開始一塊接著一塊,將整張紙都塗滿。最後,高俊宏從玄奘的上半身延伸畫出一棵開枝但無葉的大樹,完成了這幅疊上了三個場景的畫作,緩慢離開了舞台與畫紙。

上文這段簡短的敘述,儘管還算完整地描寫了《玄奘》前一小時之大概,卻絕對無法涵蓋每位觀眾腦內風景之全貌。躺在舞台中央的李康生,化身為從唐朝來的僧侶(同時也是此劇英文劇名《The Monk From Tang Dynasty》),苦行似的佛教修行;但高俊宏在鋪上白紙的地板上作畫的景象,卻讓我想到文藝復興時期,在大教堂拱頂與牆面畫著濕壁畫的藝術家。他們的身子有時伸直、有時彎曲、有時縮起,在每一個角落揮灑畫筆,讓自己去適應空間,而非讓畫布來適應自己。高俊宏每一次的下筆或塗抹,都讓人感嘆於這在當前科技藝術蔚為潮流的今日,竟是多麼難得又珍貴的場景。不論是僧侶式的修行,或是教堂藝術家仰著身體作畫以榮耀上帝,這帶我們回到過去──曾經,藝術需要用時間來熬煉,用肉身與之相對,再也無任何折衷的空間。

高俊宏在畫紙上跟隨著手中炭筆緩慢移動的身體,也令我聯想到近年來台灣劇場所沉迷的「身體」。在這舞者、演員、甚至連演奏者的「身體」都值得被大書特書的年代,終於也讓我們看見了畫家的「身體」。看著他沉穩流轉地全身使著力,所有的專注力都集中在手中那一點炭筆。但高俊宏作畫的這一小時之所以迷人,並不在於他的「身體」如何又再一次地跨領域的顛覆劇場、表演之定義,而是他的「身體」如何守好畫家的本分,服膺於炭筆,隱身在線條與黑白色塊之後。每一步移動絕非為動而動,而是為了下筆輕重──無法複製,也無法抽離。

既然提到了作為「第二男主角」的高俊宏,就不能不想到他在廢墟作畫的系列作品。和過去在廢棄建築牆面上的炭筆素描相比,這幅畫在白紙上的盤絲洞也留下了些許中山堂的痕跡。隨著高俊宏手握炭筆將整張畫紙塗得全黑,地板上的菱狀地磚貼紙也被「轉印」到畫紙上,在黑白色調中重現了空間的痕跡,與演出場地建立零距離的關係。看著眼前雕琢的欄杆與挑高的舞會式大廳,更讓我想到了這棟建築與作品之間的關係。日本時代的建築風格,帶有一種日式西化般的想像,然後搖身一變成為威權時代的象徵(想想隔壁正在展出的對日抗戰展,竟也帶種違和感),而來自唐朝的玄奘正安躺、又或是被囚禁在這裡。這棟得利於「政治太正確」而未受祝融之災的古蹟,的確和高俊宏過去所作畫的廢墟相差甚遠。至少這次他是在眾目睽睽下作畫,再也不必在深夜偷偷摸摸深入廢墟。不過雖然位於鬧區,這層樓卻也彷彿遺忘於城市風景之中,竟成了另一種廢墟。當然,《玄奘》絕非為中山堂量身打造的作品,這一切也只不過是我的延伸解讀,正如玄奘躺臥時,從其身軀隨處開展的線條。

儘管人們常說聽覺較視覺敏銳,在《玄奘》中卻是視覺後於聽覺。在注視著畫紙上的蜘蛛每一次吐絲之後,聲音在靜默中浮現。慢慢地,我們聽見了高俊宏動作的聲音、炭筆與紙張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接著,當高俊宏移動到我看不見的角落時,我再也不需坐直身軀、抬頭張望,光從聲音就能聽出來現在是在拉長絲、還是在塗抹蜘蛛。聲音最後擁有了畫面。除去兩三首蔡導個人偏愛而放入的音樂(所謂的畫外音)之外,聲音因此成了《玄奘》劇中另一主角──如蔡明亮過去每部電影之註冊商標。不過在電影中,環境音總是蔡明亮主動放置的,觀者則是逃無可逃,被動接收這些有時甚至沉重地令人感到窒息的聲音;但在《玄奘》的劇場空間中,卻是因著我們將感官打開,才注意到這些曾被忽略的聲音,聲音也因此主動地創造了自身獨特之戲劇性。

在高俊宏結束了一個小時的作畫後,李康生緩緩起身,摺疊起如夢境般的上層畫紙,如同起床摺被單,將畫紙收納做僅供李康生坐或站立的一席之地。李康生先是在這方寸大小的畫紙上繞圈踏步,接著四位黑衣人(包括畫家高俊宏)出場,在第二層畫紙上畫著偶爾交錯的橫向長線條。然後,李康生走下了摺疊起的第一層畫紙,在第二層畫紙線條間以一種極度緩慢沉煉的姿態行走,凝聚全身能量撐起白紙上的一身紅。在《玄奘》前身影像作品《西遊》中,李康生在城市中慢走,讓空間相對於時間。但在《玄奘》中,李康生哪裡也去不了。在最後一刻離場之前,他都被侷限在那一席之地、或是縱橫交錯的線條之間。卻也因為如此,時間成了這趟旅程的主角,時間改變了場景與空間。時間讓盤絲洞來到樹穴,時間讓大餅一口又一口地消失了,時間突顯了我們在劇場中感受到的這一切。

最後,我不免想到了《玄奘》中的蔡明亮。他的作品從不主流,卻也從未陷入非主流的自怨自艾或孤芳自賞。曾經以為只有在影片中才能看見蔡明亮要我們看見的每一個細節,被視窗鏡頭聚焦呈現。但在《玄奘》中,蔡明亮卻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只在開演前要求大家把手機關掉,坐累了可以靜靜地換著位置,可以安靜地出去上個廁所;不耐煩了,可以靜靜地離席。然後,創作者不再強勢主導,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我們竟也如此和他一起在劇場裡經歷了些什麼,不再只是螢幕外的旁觀者,而成了貨真價實的參與者。

想想約翰.凱吉(John Cage)曾造成軒然大波的《四分三十三秒》,在劇院裡看著高俊宏畫畫與李康生睡覺、走路,本也可以成為一種挑釁式的藝術形式:由藝術家佔據了某種高度,反過頭了讓帶著世俗化之偏安心態的觀眾感受威脅與不安,藉此挑戰社會一廂情願的常態。這正是自歐美世界發展的前衛藝術、當代劇場得以顛覆、革命、前進之力量。但有時看著這些作品,我卻感到一絲疏離,不知這般挑釁式的憤怒從何而來。畢竟這些等待著被推翻的經典、傳統、現代、後現代等名條,從來就不是東方文化中的日常。於是看著蔡明亮以玄奘式的修行取代了硬碰硬的革命,讓我們甘願地調整好呼吸與坐姿,整理好思緒。在第五隻蜘蛛成形後,觀眾席隱忍之碎動再也無法壓抑,但調整過後,終究找到了面對《玄奘》世界的速度,沉靜至終。這也許正是為何蔡明亮說,成就這個作品的,也包括在場所有的觀眾。

《玄奘》的英文劇名,是「唐朝來的僧侶(The Monk From Tang Dynasty)」,而不是「唐朝的僧侶(The Monk in Tang Dynasty)」,似乎就預示了這是一場時間之旅。在透過緩慢而鋪陳的時間感中,蔡明亮從未要我們看見些什麼,但他的確讓我們去看見了那些我們所看見的,那正是這段時間之旅無與倫比的風景。

《玄奘》

演出|蔡明亮(導演)、李康生、高俊宏
時間|2014/08/03 14: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觀眾彷彿被吸入一個超越時間的異次元,一切都靜止下來,生起而後落下,然而這一切卻又並非無所謂,總是吸引觀眾聚精會神於場上的所有動態。這其實就像是靜坐當中的心智狀態。(許映琪)
8月
25
2022
《玄奘》起於框架,超脫框架。蔡明亮的戲劇世界充滿人影、黑白、陽陰、動靜之間流轉,他的前衛是回歸自然,返樸歸真。看不懂,也不能看懂,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因為任何的「有」都是框架,唯「無」才是道。(吳政翰)
8月
07
2014
《玄奘》對我而言,是「凝視」的作品(縱使插入了Doris Day〈Sentimental Journey〉或《男燒衣》等音樂旋律);蔡明亮在玄奘的長征中,所看見的一種時間的深度,藉由古老的繪畫技藝,藉由展現一幅圖像的漫長出現,藉由沉睡或行走而體現,而又如光覆滅。( 李時雍)
8月
07
2014
蔡明亮在精準的空間及視覺調度下,放入兩個無法控制的變因,那就是李康生的行走跟高俊宏的手。走出電影取景框的李康生,身之所至,無所掩飾,沒有受過任何肢體訓練的高俊宏,任何細微的情緒、甚至個人的無意識狀態,都在舞台上。(黃佩蔚)
8月
05
2014
這一齣近乎二個多小時的演出,時延(duration)是蔡明亮刻意將時間延長停滯,仿若切割下來一塊完整的時光,所有動作與身體在此被框限住,展現不同於現當下的歷時性(diachronic),而是讓觀眾經歷不在乎時間變化的共時性(synchronic)。(葉根泉)
8月
04
2014
我看著藝術家重複地做著同一個動作,繪現玄奘的夢中之夢,意念中之慾念與正道,在那個時刻,我彷彿也看見了平日以廢墟為創作核心的藝術家,再度正色踏入一座精神的廢墟,用他質樸、專一的身體動作,重又記下現代性的荒涼。(吳思鋒)
8月
04
2014
耗費時間創造出來的大千世界在瞬間被抽換,製成供坐紙墊;《玄奘》的一切作為,由於迷失方向且終點不明而充滿荒謬與無解。戲成為痕跡,它鏡像化生命的痕跡,痕跡本身即為意義。(鄭芳婷)
8月
04
2014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