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電影《郊遊》(2013)裡,城市畸零角色們先後走進一處邊陲廢墟,滿佈碎礫的空間盡頭,延伸至牆面一幅碳筆壁畫之河床晦暗風景。蔡明亮說,這幅畫改變了電影原先設定較濃厚的敘事性,「我原本只是想找一處廢墟,但就在廢墟裡發現這個壁畫,不知道誰畫的,它改變了我原來的想法,原來可能有強烈的劇情,但有了這個壁畫什麼也不用做了。」(《郊遊》電影概念書,頁315)。
那是樹林的台汽客運廠廢墟,而那幅令導演以至其角色們駐足凝視、無法離去的壁畫素描,是藝術家高俊宏《廢墟影像晶體計畫》其中一件作品(今業已被拆毀);取材自蘇格蘭攝影家、旅行家湯姆生(John Thomson)1871年在台灣拍下的《荖濃溪的鵝卵石》。高俊宏在受訪時提到,選擇炭筆,而非投影或其他,除了是以炭色趨近黑白相片之外,重要的是,亦包括令觀者觀看之際,可能帶出對於繪製過程、技術形式的「曠日費時」感受。
持續以接近「真實時間」的長鏡頭影像,試圖重新找回「觀看」的蔡明亮,在劇場作品《玄奘》中,除延續其「慢走長征」系列如《行者》等作的主題,更特別可見從《郊遊》勘景時偶遇的,終將為現代化空間毀棄的壁畫廢墟、及其炭筆繪製過程漫長的時間感、身體感,所帶出的時間性思索。
持筆臨摹作畫的身體姿態,因此竟如同抄經,如雙足深陷、行走在沙漠的無邊無際。
《玄奘》開場前,即見李康生一身紅色僧衣,頭倚一枕,橫躺在白色紙張鋪成的長方形舞台空間之中,胸腹微微起伏,彷若深長眠夢。而後,衣著盡黑的藝術家高俊宏走上白紙世界的邊緣,像回到廢墟前,傾身開始以炭筆塗描。
《玄奘》相對《只有你》(2011)更加地凝鍊了。近乎一小時時間,但見一隻一隻蜘蛛的造型自畫家筆下慢緩成形,或對著彷若沉睡的玄奘,抽絲、盤繞、交織,隨又為高俊宏以手塗抹糊去;新的蜘蛛覆滿,大塊大塊紙張,而後手持的炭筆復刷刷將每一個形象或空白的罅隙如夜塗黑,在黑之上,再畫上一株更幽黑深邃的樹,自夜夢裡,自玄奘躺身的頭頂,植長而出,遙對新月。
畫者離去,李康生起身,留下黑中的白色身形,他將巨大的圖紙折起而現出底下第二塊紙所喻之世界,將折起的紙作蒲團,打坐其上,身前置有缽碗,一遍遍低誦《心經》,飲水,喫食。日常性的動作,在蔡明亮營造的劇場時空裡,成為彷若儀式而深具象徵的身姿。李康生緩行在高俊宏等人持續畫下如沙河般的線條之上,在沿紙之邊緣舉起而成的沙丘谷地。直到最後離去,高俊宏在玄奘曾在之處,專注地,以筆敲擊成濁黑的痕跡,光線斜陽般收去,留下側燈,終至暗熄。
《玄奘》對我而言,是「凝視」的作品(縱使插入了Doris Day〈Sentimental Journey〉或《男燒衣》等音樂旋律);蔡明亮在玄奘的長征中,所看見的一種時間的深度,藉由古老的繪畫技藝,藉由展現一幅圖像的漫長出現,藉由沉睡或行走而體現,而又如光覆滅。有意思的尤其是那些存在於炭筆碎屑、餅屑墜落所標記出的人的痕跡。它像是欲望藉影像之凝視,觀看見、逼現出廢墟中曾在之人事;令人想起像是《天橋不見了》車站上方的空空蕩蕩、《不散》最後一場電影以來持續追問的問題。
是否也在此,呈現了「時間」在電影和劇場形式中的可能差異;或許《玄奘》應該更長,長到令每一個動作之間的承接,有了更完整的時間過程(蔡明亮在座談時提到先前曾逾三小時的演出,是他極喜歡的一場);還是更短,短到一首詩的篇幅。問題或許是,電影中,蔡明亮每一個影像所可能呈現構句的美學及其意義,如何在劇場的空間中對應呈現;而對觀者來說,如何思考劇場中影像凝視的邏輯?那一張一張大塊圖紙終究成為了舞台還是螢幕?坐在稍微居高的所在,凝看著每一刻其上非常細微的光影變化,思索的同時,隱然卻有一種令《郊遊》中角色們駐足不離的什麼,浮現於眼前……《玄奘》像一個最長最慢的鏡頭。蔡明亮說,「慢下來,才能看見。」
《玄奘》
演出|蔡明亮(導演)、李康生、高俊宏
時間|2014/08/03 14: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