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映琪
某日與友人小聚,方才耳聞《玄奘》是一齣以作畫佔大多數的作品。然而此時距離演出,卻只剩下僅僅三天,實難覓得能為我做口術影像的陪同者。我於是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上了。演出當天,更因等不到公車而稍遲5分鐘入場。我跟隨前台人員的引導,極力控制白手杖敲擊金屬階梯的聲響,急忙入座。對《玄奘》的經歷,便是在這樣的兵慌馬亂中展開。
聲音線索的指引
我確實完全看不見舞台上所發生的一切,於是徹底放下對於看見的執念,敞開全身感官,專注於用整個身體去感受。我甫坐定,縈繞耳際的佛教風格音樂聲收,在片刻的靜默之中,我的時間感也跟著沉落了下來。接著,耳畔響起炭筆接觸宣紙的細微摩擦聲,作畫開始了──我屏息。
玄奘(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我驚喜地發現,即使只透過聽覺,也仍然能從許多維度上,接收到作畫的內涵──落筆位置、筆劃疏密、運筆快慢、筆力深淺。我跟隨著聲音線索的指引,試圖同步在自己腦中描繪出畫作的圖像──時而纏繞聚攏,時而舒展逸散──在我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幅細密奇詭的巨幅蛛網。而炭筆持續摩擦宣紙所發出的細小而低微的「嘶、嘶」聲,透過我的想像,竟很像是蜘蛛結網時吐絲的聲音了。
作畫聲暫歇,接下來有三個聲音的段落──玄奘唸心經、英文歌曲以及其他外語歌曲。玄奘唸心經的聲音,嗚咽黏糊,如同夢囈,卻又字字清晰,流暢無比。誦唸心經之於玄奘,似乎已然成為下意識的反射了。然而,從心經的屏幕之後,逃逸出的卻竟是妖嬈嫵媚的女聲,似不經意又有意勾引地唱著「It’s a sentimental journey」。像是玄奘心底的慾望騷動,既像天使也像魔鬼,牽引勾連著人心。最後其他外語的男聲唱得撕心裂肺,沉鬱頓挫,像是玄奘內在深沉的失落,但又帶著舉重若輕的質地。方才一縷縷蛛絲,其實是玄奘秘而不宣的慾望,一絲一絲不小心滲出,竟也漸次構築起一個夢的國境。
隨後,玄奘唏哩呼嚕啖嚼起水果,聽起來咬得大口,但又吃得慢條斯理。我想起有此一說,人的食慾和性慾其實是連動的。玄奘彷彿將內在自身的情慾騷動,轉化為能被社會或自己接受的樣態,然後透過一種修行般穩定莊重的步調咀嚼──既是品味,也是宣洩,更是度化。有點自嘲,但又不失自持。
玄奘(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最後,從玄奘所在的位置,傳來一聲聲規律的敲打聲。那一聲聲的敲擊,聽在我的耳中,與玄奘稍早時誦念心經的節奏如出一轍。這樣的敲擊,聽來像是一種伴奏,然而作為主旋律的歌唱或吟詠,卻始終噤聲不語。因為明明想要吟唱,喉頭卻哽塞住發不出聲音了吧。但也可能敲擊本身即是一種遊戲,畢竟那敲擊聽來輕盈空靈。就這樣,在陣陣的敲擊與猶在耳際的心經誦唸聲中,演出的餘韻也悠悠長長,綿延不止,像是將會持續到超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永恆。
玄奘領我向內觀照
作為觀眾的我,透過聽覺,彷彿也跟著玄奘一起經歷了一趟修行旅程。《玄奘》有一種很特別的時間感。場上所發生的一切都細微而緩慢,但又凝練精粹。觀眾彷彿被吸入一個超越時間的異次元,一切都靜止下來,生起而後落下,然而這一切卻又並非無所謂,總是吸引觀眾聚精會神於場上的所有動態。這其實就像是靜坐當中的心智狀態。
玄奘(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王雲霖)
而之於我,更由於是透過聽覺來經歷,更有一種沉浸式的體驗,而不只是旁觀,甚且會更自然地向內觀照到自身的狀態。我是一個只要無法走在時間表上,就會變得非常暴躁的人。然而《玄奘》卻讓我迅速地自遲到的慌張中塵埃落定,整個人的身體感與時間感也都變得幽靜深長。甚至對於演出當中,觀眾席不時傳出的大聲談話,我的煩躁也只是輕輕地來了又走。《玄奘》帶領著我超越時間,超越情緒,也超越自身。
《玄奘》
演出|汯呄霖電影有限公司
時間|2022/08/07 14:30
地點|台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