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有畫,框外之框《玄奘》
8月
07
2014
玄奘(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80次瀏覽
吳政翰(專案特約評論人)

「緩慢」一直是蔡明亮作品的特色,此慢不是絕對的慢,所聚焦的亦非在於慢主體本身,而是把慢當作一種介質,映襯周遭的快,相對呈現出快的本質及其荒謬。快與慢、動與靜兩兩之間,不停流轉。

短片《行者》中,李康生扮作身穿赭紅袈裟、踽踽獨行的僧人,穿梭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裡,看似刻意延緩腳步,許多時候其實是依循自然頻率、呼吸節奏的步伐,與旁人有違自然的加速、趕拍步調相比,顯得格外舒緩、自在。將如此兩兩相悖的人物、感知、觀念並置,「行者」所指涉的不再只是徐行的僧人,更是由僧人為中心,所反射而出的那些熙來攘往的路人過客,於是觀看焦點從僧人擴散到路人,衍生出單焦與多焦、聚焦與散焦雙雙並進的多元視角:芸芸眾生都是行者肉身,是焦點也是中介、是主體也是客體,是鏡面也是鏡像,同時觀看也被觀看著,同時置於框內及框外。因此,《行者》戲劇時空觀根基乃源於萬物相對之道,非建立武斷絕對之準,將眾生和世界觀照出一種存在又不在、既是且非是、本我亦無我的多重狀態。當紅袈僧人從《行者》街道上走進了《玄奘》劇場內,此種時空架構及萬物相對關係亦悄然挪移引入。

《玄奘》戲一開始,僧人躺睡於白紙上,身穿黑衣的畫家高俊宏,如同孕育萬物般,不疾不徐地以碳筆即時畫出幾隻蜘蛛形體,吐絲相連、圍繞僧人,頓時,玄奘如同遁入畫作平面世界,而色調相近的黑衣畫者亦與黝黑僧人、碳筆畫作融於一體。半晌,畫者用碳筆將蛛形一一塗去,軀殼蝕消,彷若埋入黑土;不久,僧人肉身化為樹體,蔓生枯枝,花月無常,落於周圍。三段變化,黑白相對,面臨表象世界不斷流轉、變幻,僧人始終寧靜沉睡,不受影響,究竟是酣然入夢的真睡,抑或充耳不聞、心如止水的假眠?僧人甦醒,起身,將畫紙世界層層摺疊,地上又現一張靄靄白紙,彷彿前一刻瞬息萬變的平面世界回歸寧靜,週而復始。起身那一剎那,僧人已然跳脫原先框架,世界由平面轉為立體,空間從二維進入三維。

於此第二層白紙所呈現的新框架中,除了吃、喝、呼、吸等維續生命基本動作以外,僧人就只是不斷地行走、止步、行走、止步,踏著與呼吸調和的步伐,毫無情緒變化,沒有語言表述,如同《行者》中所見,行走成了唯一戲劇行動,移動即書寫,軌跡即文字。僧人行走的同時,四位黑衣畫者來回在紙上畫出黑色線條,左右雙向,高低起伏,是路徑,是川溪,是陵線,是血脈。僧人踏行其上,猶如在流動開展卷軸上行走,度越山水世界。這些線條,不僅象徵僧人延續不斷的苦行痕跡,亦是時間軌跡。

時間作為第四維空間,亦是一層框架。不同於一般戲劇常以劇情事件(event)及事件序列(sequence)來表示時序遞嬗,《玄奘》時間用行走來度量,畫中每條黑色細線也都承載時間,每一筆觸皆分秒刻痕,實實在在地紀錄著表演當下的「線性」時間。這些線條宛如部分擷取,往兩側無限延展,沒有起始,亦無盡頭,不斷來回、重複、反覆、循環,有限綿延而成無限,形成一種「時間之外的時間」,跳脫時限之框。在無限時間廣鏡的遠遠觀照下,任何的快,都是慢;任何的變,都是不變。萬物之動,皆歸於靜。

《玄奘》舞台空間亦充滿多重框架。白紙鋪地的表演區是一框,外圍的三面觀眾席又是一框,劇場廳堂四面建築也是一框,一層又一層的方形框架建構,儼然像個「回」字,或向外擴張,或向內縮合,或雙向並行,如同第二層白紙上的黑色線條,以有限延展出無限。緩慢,一如《行者》中所見,作為一種觀照萬物的介質,所呈現出來的靜/鏡,消弭了這些框架疆界:台下的靜,襯出台上的動;台上的靜,引入台下的動。在這三面式舞台中,每一面觀眾皆可主動觀看另外兩側觀眾,甚至對望,彼此成為對方的觀看客體。藉由緩慢,觀眾的觀看焦點可能從台上僧人轉移到其他觀眾身上,不論屏息、騷動、抓癢、酣睡等動作,或是呼吸、咳嗽、哈欠、摩擦等聲音,都成了最「自然」的表演,看似戲外之戲,實則戲中一環。此刻,外圍觀眾成了玄奘所映照的眾生。玄奘,正是凝看人間蒼生的觀世音。

最後,大千世界將僧人包覆,下一秒,卻成了股掌之間的紙團,再度開展,化歸於無。僧人穿過三面觀眾席的唯一開口,也就是「回」字缺口,踽踽走出門外,走進生活之中,行走至外界,甚至外界之外的外界,沒有停止。當僧人離去同時,畫者如同敲砵般,不斷敲擊地面白紙,回音餘波,迴盪不止。戲後延續行走動作的,是身為僧人鏡/靜像的觀眾群生,意味著,戲中之戲結束,戲外之戲不會停止。

《玄奘》起於框架,超脫框架;以畫繪世,畫中有畫。蔡明亮的戲劇世界中,充滿黑白、陽陰、動靜,沒有截然劃分,而是相互流轉,透過有限調和、延展來探尋無限。他的前衛是回歸自然,返樸歸真,企尋一個沒有準則、萬物皆通、明心見性的自然場域。看不懂,也不能看懂,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因為任何「有」,都是框架,都是侷限,是我執,是表象。唯「無」才是道,無道即有道。導演於戲開演前警示,要「心無罣礙」,亦如劇中玄奘喃喃的心經所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有形體都是虛像,唯有走出框架,真正放下,才能真的觀看、感受,方可達到「觀自在」的境界。

《玄奘》

演出|蔡明亮(導演)、李康生、高俊宏
時間|2014/08/02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觀眾彷彿被吸入一個超越時間的異次元,一切都靜止下來,生起而後落下,然而這一切卻又並非無所謂,總是吸引觀眾聚精會神於場上的所有動態。這其實就像是靜坐當中的心智狀態。(許映琪)
8月
25
2022
《玄奘》對我而言,是「凝視」的作品(縱使插入了Doris Day〈Sentimental Journey〉或《男燒衣》等音樂旋律);蔡明亮在玄奘的長征中,所看見的一種時間的深度,藉由古老的繪畫技藝,藉由展現一幅圖像的漫長出現,藉由沉睡或行走而體現,而又如光覆滅。( 李時雍)
8月
07
2014
蔡明亮在精準的空間及視覺調度下,放入兩個無法控制的變因,那就是李康生的行走跟高俊宏的手。走出電影取景框的李康生,身之所至,無所掩飾,沒有受過任何肢體訓練的高俊宏,任何細微的情緒、甚至個人的無意識狀態,都在舞台上。(黃佩蔚)
8月
05
2014
蔡明亮以玄奘式的修行取代了硬碰硬的革命,讓我們甘願地調整好呼吸與坐姿,整理好思緒。調整過後,終究找到了面對《玄奘》世界的速度,沉靜至終。這也許正是為何蔡明亮說,成就這個作品的,也包括在場所有的觀眾。(白斐嵐)
8月
05
2014
這一齣近乎二個多小時的演出,時延(duration)是蔡明亮刻意將時間延長停滯,仿若切割下來一塊完整的時光,所有動作與身體在此被框限住,展現不同於現當下的歷時性(diachronic),而是讓觀眾經歷不在乎時間變化的共時性(synchronic)。(葉根泉)
8月
04
2014
我看著藝術家重複地做著同一個動作,繪現玄奘的夢中之夢,意念中之慾念與正道,在那個時刻,我彷彿也看見了平日以廢墟為創作核心的藝術家,再度正色踏入一座精神的廢墟,用他質樸、專一的身體動作,重又記下現代性的荒涼。(吳思鋒)
8月
04
2014
耗費時間創造出來的大千世界在瞬間被抽換,製成供坐紙墊;《玄奘》的一切作為,由於迷失方向且終點不明而充滿荒謬與無解。戲成為痕跡,它鏡像化生命的痕跡,痕跡本身即為意義。(鄭芳婷)
8月
04
201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