膜層,穿越死亡的女神——關於《伊南娜計畫》(下篇)
4月
14
2025
伊南娜計畫(梵體劇場提供/攝影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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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迴生/起死驅力

早在80年代末,台灣政治解嚴前後,葛羅托斯基的名號即已響起,迴盪在河左岸劇團構作《拾月》的藝行者周邊【17】,即使當時對該他的劇場美學尚待挖掘。但隨著陳偉誠與劉若瑀對葛式劇場的推動,各自透過教學與創設「優劇場」(繼名「優人神鼓」)產生日後影響,以及劇場界多年努力於面向自身、東亞或轉向東南亞與全球的文化串聯與對話皆有所成,對於當年所謂「沒有身體」【18】的焦慮或狐疑,似乎得到安頓與平撫。然而,誠如黎煥雄所說的,因文化情勢與網路時代的演變,當年對「神秘性、或純粹與熱情」的精神探索變得無以為繼,沒有後續發展而感到惋惜,致使我認為《伊南娜計畫》若能給出指引,那將會是尚未深究葛式劇場的神思,也就是通往過去、根源又能面質當下處境的當代敘事。

這不是說神思在台灣劇場界是缺席的,剛好相反,它很顯眼,例子很多,包括傳統戲曲的劇本新編,原住民的當代藝術等等【19】,但問題是當下不斷演進的各種情勢裏如何撞擊神思,其美學政治性如何被體認與量測,甚至它本身即是話語(parole),是「歷史的揀選,不是從『自然』(nature)裏自行冒出來的諸物」【20】;也就是說,神思有時是待破解的迷思(mythe)。再者,神思本身也不全然是既有的文獻記載,更可以是新創的文本;例如卡爾-弗瑞德里西.蓋爾(Carl-Friedrich Geyer)的《神話的誕生》【21】便是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開篇,或如電影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在2017年的當代劇《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援引古希臘神話特洛伊戰爭的故事【22】,都不省缺對當下社會或政治的探問。

伊南娜的故事能為我們撞擊出何等火花?與其說是伊南娜渴望(crave)【23】冥界權柄,還不如說她把死亡當成體驗生命的渴望,是生命經歷的挑戰;在此,重生是關鍵。不是去死,而是讓生命去掌握死亡,能起死回生,有這種能力的生命是伊南娜想要的,也是她下冥界的寓意所在。但這個故事也喻指自然與生態的四季循環;在結尾,被指命為替死鬼的國王杜木茲,據說是伊南娜懲罰他每年有六個月時間留在冥界,因此形成炎熱的夏季,直到秋天才回來,兩人的交合促使萬物滋長,繁榮大地;這是她賜給杜木茲得以迴生,不斷死去又重生。自然被人格化,但反過來,自然本身也有了慾念:是人,化身為自然,兩方都是施行者(agent),彼此共棲(symbiotic)與共通,是dwelling on each other的神思。

既然伊南娜必得重生,是問題之重,當她被處死,屍體鉤吊,三日後,被灑上生命之水與草便能復活,不純然是所謂的屍體,反而是介於死與活之間的物靈。要如何展示這種張力?貧窮劇場有其極限,有必要與時俱進,何況它也不貧窮,例如劇場空間是有其美學成分,是經過建築師Jerzy Gurawski的設計與參與討論。那麼,要如何不靠吟詠就能演出這個物靈?這是到了需要道具、某種技術或影音設施的時刻,其合宜性正如葛羅托斯基對表演者的技術要求與鍛鍊。但不管怎樣,能否給物靈某個形象的啟示?或許是拉岡(Jacques Lacan)提到的膜層(lamelle)。

膜層/原欲

膜層本來是指有機體內的組織碎片,或在礦物上,閃爍著輝光,但拉岡借用的是柏拉圖的《會飲篇》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球體神思(人,遠古本是球形),裏面有這種東西。它成了拉岡的詮釋,在精神分析哲學裏的神思;含義被改造,是原欲(libido)的代稱,是無意識的運動,有其詭異的形態,他說:

膜層是超扁平的某物,像阿米巴(amaeba)變形蟲那樣移動⋯⋯且它到處滑移⋯⋯關連到有性的生命體在性事裏失去的東西,⋯⋯相較於有性的生命體,阿米巴是不死的,因為它取代了有性的增殖分裂(scissipare),本身禁得起任何割裂,總能倖存。好吧!這不太令人放心。倘若你沉睡了,它過來,把你的臉包裹住⋯⋯【24】

是電影《異形》(Alien)向拉岡的致敬?或許是,但針對膜層及其不死性,拉岡還把它推向大他者的領地。首先,膜層正是所謂的原欲,離開了「有性繁殖的循環與生命體」,在術語上被他命名為「物件a」(objet a)【25】——可譯為「物件小他者」。其次,它是某個遺失物,若硬要給它一個形象,那是乳房或「哺乳系統的胎盤」,是「個體出生便失去的東西」。是電影《駭客任務》(Matrix)在向拉岡致敬?或許是,那麼主體便置身於大他者的領域,且從一開始就如此。換句話,合成這兩部電影劇情,主角Neo不再是人,而是像Alien那種東西,一個不死的膜層,是起死驅力(la pulsion de mort)的化身,且任何驅力都是活著的,拉岡自己這麼說【26】。至於大他者,它是要讓膜層得以浮現的機制所在,但再現的不是男女的性軸,而是免除有性繁殖,以及是這種活主體——它的繁殖無須透過性活動【27】。膜層,「不需要器官,因為它本身就是器官,是屬於有機體的器」,拉岡說,它有時像是「有感受力,當異常激動的歇斯底里發作時便會從中顯示極端的可塑性」【28】——說是細菌、病毒、朊病毒或克隆體也行。它之於原欲,像器官,是「不真實」(irréel),但「不真實」不是以想像物來理解,而是它「先存在於器官所規約的主觀性,且還把真實直接綁住」【29】

真是謎般的弔詭,但伊南娜的屍體不也是!在冥界被勾吊著,還能復活,難道它不也像是拉岡式的膜層。試著想像劇場的某種實驗,除了詩的吟詠,也可以有目光的引導,像是把觀眾帶到事發現場,在鏡頭直擊下的live-stream(直播),或是在紀錄片的拍攝現場,將場面描述得鉅細靡遺,況且藉由spin-off(外傳)來補充正典也是情有可原;但仍須有神思,是思想的再次挖掘與發明。再者,超級寫實也好,散文也行,都可以成詩,畢竟女神在冥界受審是不可思議,必然是超絕的慘烈與魔幻,甚至蒼蠅都飛進來了——但若不是被派來救她,冥界怎會有昆蟲!

女謎,性的政治

不應小覷伊南娜的神思,尤其是女神的性政治,這是其一。在拉岡討論膜層的結尾,突然神來一筆,參考舊約《以賽亞書》,談到「從前可能有一位莉莉絲,她什麼都不理」【30】;她是入侵苡東國(Édom)十二隻野獸之一。但依據猶太拉比文學《本・西拉字母表》(L’alphabet de Ben Sira)【31】,她被描述為「原初女人」,當上帝造出她與亞當,因為莉莉絲要求跟男人平等,跟亞當失和,包括她不同意男上女下的性交體位,拒絕臣服於男性慾望,自行長出翅膀,飛出亞當的園地,背棄他;上帝基於亞當得有伴,趁亞當沉睡時,抽取他的肋骨製成夏娃。拉岡學派精神治療師Valérie Bussières的短文〈女人,神聖創造的骨頭〉【32】講得好,文中提到「“這次”是女人」,希伯來文i-sh-ah除了指女人,也含有i-sh-sh (那裏有)的意思,甚至根據文脈也有「某個他者」的含義【33】,那就是比夏娃更早出現、先前飛走的莉莉絲,她才是第一位女人;因此,無論是神性或被詛咒,她們都有神聖的骨。關於這根骨,Bussières於是援引Jacques-Alain Miller提到的說法:「女人,在那裏,這個」(la femme, cette une là),「第一個神聖的細節」,「由上帝執行的手術,正如是被雕琢出來」【34】

這女人是誰?夏娃,還是莉莉絲——後者是由地球淤泥所製成,但亞當也是,都是經由上帝之手。Bussières提醒我們注意巴黎聖母院大門的淺浮雕,指出她們都是「性事之骨」:瑪麗亞、夏娃與莉莉絲三人——瑪麗亞腳下有夏娃,她在咬蘋果,性感的莉莉絲,赤裸上身,轉過頭看著她。瑪麗亞,聖經說是處女,處於「性行為之外,夏娃吃禁果,有了性行為,導致生育之痛,莉莉絲則縱情於性,無法生育,會殺孩子」。其實,舊約只說禁食的果(פֶּ֫רִי/pərî/poma),沒說蘋果,只是法語對男性喉結有個俗稱“亞當的蘋果”(pomme d'Adam),這無礙於拉岡將錯就錯,指稱這個蘋果是自始被亞當「保存在舌骨(l’os hyoïde)下,即話語的骨頭。她可能是象徵擁有陽具執爽的女人嗎?但女人卻分裂了自己」——舊約《創世紀》提到的女人,不是用定冠詞,而是不定冠詞,一個女人,換句話,女人沒有同質性的全稱,Bussières在此說道:「世界伊始,是女性的不議定」【35】。至於夏娃的替身(doublure),她的隱藏版,莉莉絲,則跟什麼生物都能生,是「一種無限的、絕對的性慾」,她的性歡暢與品味「是一種超越陽具的執爽,且是大他者的?」【36】。於是拉岡談到,上帝造出男女兩性並非實情【37】,其實是有異於或超出兩性的生物者。

單體

這些跟伊南娜有何干係?

我們可別忘了,莉莉絲曾跟伊南娜大戰過,那時她跟她的大蛇盤據在生命樹的底部,在此則是以她自身的蛇身纏樹現身;她是一位被借代、錯時序像是穿越劇的人物。是否她們倆也是彼此的替身?此外,我們也應記住,無論伊南娜變成怎樣,在印歐語系神思裏始終是少女,也是戰士,呼應了葛羅托斯基的劇場鍾意於神秘劇、上古時期的巫或戰士儀式的精神,展演出他說的「戰士擁有溫柔的心,像是少女」【38】。伊南娜到底是誰,是何物——在冥界裏的屍體?我寧可將她歸之於Bussières所指稱的「女性的不議定」。

伊南娜也可以是德勒茲所說的少女;這不是指生理上的少女,然後長大成為女人,而是她自身就是「生成-女人」或「分子性的女人」,變成戰士,是「藉由組合原子,射出粒子」的單體(heccéité),因而她不屬於任何年齡層、性別框架、秩序與統治,而是「能到處滑行,穿越二元性的機器,並由此在逃逸路線上產生n種分子性別」【39】。那麼,就《拾月》之後的今日台灣,葛羅托斯基的美學若還有何未竟,那或可以是在“黨父國族”之外找出生機的少女,伊南娜的這種單體。


注解

17、全名為《拾月-在廢墟十月看海的獨白》,地點淡金公路海邊廢棄的造船廠房,劇本有一段原創文本,揉合海納.穆勒劇本「哈姆雷特機器」、中國文革傷痕文學作品集《反修樓》、馬奎茲小說「依莎貝在馬康多看雨的獨白」等文。

18、〈八○年代的身體伏流──黎煥雄:「在沒有行動場合、 行動現場的年代,我們的現場就是劇場」〉,黎煥雄受訪,王俊傑採訪,林怡秀整理編輯,《現代美術》199期,臺北市立美術館出版,2020年12月。

19、參見鍾明德的論文〈從「動即靜」的源頭出發回去:一個受葛羅托斯基啟發的「藝乘」研究〉,長庚人文社會學報3:1(2010),頁71-112。雖然本文不是討論原住民當代藝術的轉化,而是賽夏族「矮靈祭」,但把這種體驗印證於葛羅托斯基的美學精神是值得探索,也有理論的啟發性。

20、Roland Barthes, Mythologies, Éditions du Seuil, 1957, Paris, p.182.

21、卡爾-弗瑞德里西.蓋爾,《神話的誕生》(Mythos:Formen, Beispielle,Deutungen),晨星出版,2006,台灣台中。

22、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得罪狩獵女神阿提密斯(Artemis),無意間殺死了本該是她的牝鹿祭品,顧不得皇后反對,獻祭自己的女兒以平息女神怒氣,讓受困強風的希臘聯軍船隊得以順利出航,十年後,阿伽門農贏得戰爭,凱旋歸國,卻遭憤恨的皇后聯手情夫殺害。

23、同注解(4),第190-194節。

24、Jaques Lacan,Livre XI Les O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Ed.Seuil, 1973, p.180。附註:此段文字出自書中第十五章〈從愛到原欲〉(Le transfert et la pulsion),發表於1964年。

25、同注解(24),p.180。

26、關於這個論點,請參考La clinique lacanienne -Revue internationnale, 2004/02,N.8 ,專輯主題D'une femme à l'autre(從一位女人到他者),作者Silvia Lippi比較史賓諾莎的欲力與拉岡的起死驅力,Conatus et/ou pulsion de mort,p.221-234。

27、同注解(24), p.181。

28、Jacques Lacan, Ecrits,其中的一章Position de l’inconscient,p.848.

29、同注解(28), p. 847。

30、《以賽亞書》(Isaïe).第34節,第14行,記載說:「莉莉絲覺得自在,她為自己找到休憩的一個地方」。

31、The Alphabet of Ben-Sira,p.183-184。

32、Valérie Bussières, Femme, l’os de la création divine(10/06/2019),拉岡學派l’École de la Cause freudienne的線上網誌,專題J49 - Femmes en psychanalyse, Orientation。

33、Lacan Jacques, Le Séminaire, livre XX, Encore (1972-1973), Ed.Seuil, Paris, 1975, p. 26.

34、Miller J.-A., « L’orientation lacanienne. Divins détails », enseignement prononcé dans le cadre du département de psychanalyse de l’université Paris 8, 1988-1989, cours du 8 mars 1989。

35、同注解(32)。

36、同注解(32)。

37、同注解(28),p.850。

38、THE GROTOWSKI SOURCEBOOK, p.37.

39、Gilles Deleuze Félix Guattari,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Milles Plateaux,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80, p.339-341.




延續閱讀 膜層,穿越死亡的女神——關於《伊南娜計畫》(上篇),陳泰松。

《伊南娜計畫》

演出|Theatre No Theatre
時間|2025/01/19 15:00
地點|淡水文化園區-殼牌倉庫C棟藝文展演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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