膜層,穿越死亡的女神——關於《伊南娜計畫》(上篇)
4月
14
2025
伊南娜計畫(梵體劇場提供/攝影徐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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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陳泰松(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早已無法挽回,歷史旋風不斷席捲著,我們,不再是那樣的人民。不是遠離故土或世稱的聚居地,而是諸神眾靈不被歌頌,不再駐守我們日夜凡常的心思,也不再承擔生命榜樣、心靈寄託的所在。然而,劇團Theatre No Theatre的發起人,也是導演湯瑪斯.李察斯(Thomas Richards)帶領的《伊南娜計畫》(The Inanna Project)散發某種奇特的靈光,像是把觀眾攜回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蘇美(Sumer)過往文明或更古早的口傳時代。場地是淡水文化園區,殼牌倉庫的其中一棟,裏面沒有刻意的舞台設計,幾乎只有一張長凳,十分吻合Thomas對貧窮劇場(Poor Theatre)的美學要求,也是他身為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的思想傳人、致力於發揚這位波蘭戲劇大師在20世紀60年代創設的劇種。

是六位表演者把我們帶入這氛域,時間長達3小時,是歌謠的接力演出,內容關於五千年前的蘇美神話:伊南娜(Inanna)女神的五首史詩與三首讚美詩。

湯瑪斯在每位表演者吟詠前都會進行開場,以流暢飽滿的語調講述序文與故事內容,讓觀眾知曉故事概梗,並強調吟詠會帶入各自族裔、母語或生活經歷的說唱傳統,如講西班牙語的Alejandro Linares,他的吟詠便有吉普賽的曲風;住在義大利米蘭的Ettore Brocca,他的猶太族裔使吟詠飽含類似希伯來《耶利米哀歌》(Lamentations)的韻味;來自南韓的Hyun Ju Baek(白賢珠),腔調與舉手投足頗有朝鮮巫教(薩滿)的精神況味;還有講英語但行走世界且活躍於亞洲的Kei Franklin,以及講義大利語的Jessica Losilla-Hébrail與Fabio Pagano都各自探取古地中海的民謠。當表演者從圍坐中起身登場,湯瑪斯便退席或端坐在長凳上,但適時介入表演,像是指揮家,以其個人的即興姿勢,一對一,引導表演者,予以應和或鼓動。即使觀眾對質樸劇場沒先瞭解,單憑她/他們的吟詠便足以令人動容,體會到其中有層疊的情慟(pathos)與敘事張力——事實上,湯瑪斯本人應被視為演出者,包括相當投入展演的口譯者。

召喚伊南娜

給出情慟的是什麼?

繼承了葛羅托斯基的教學法與劇場觀,它必須是來自表演者自身,關注表演者的身心技藝。湯瑪斯在北藝大舉辦工作坊,提到釋放情緒是有賴於「特定場景」的錨定,他舉出學員案例,當一個女人需要見阿嬤,渴望聽到阿嬤對她遠行的原諒,她便須要找到兩個角色:起初,她想念阿嬤而唱,慢慢地,變成阿嬤本人在場的唱,猶如兩人分享同首歌,形成兩人的身分連結,也是表演的情感連結,真實到足以打動觀眾【1】。那麼,誰是敘事者——是她,還是阿嬤?是兩者在彼此切換。這個切換還得更深入,湯瑪斯要演員意識到眼睛,說:你的眼睛要「讓阿嬤看」,調節演員呼吸,接著「讓阿嬤唱」,即興地「說出阿嬤會講的話,思考阿嬤在生命裏的要事」。那麼,伊南娜呢?我們無法目睹她,因為她是亙古的女人,且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人,而是女神,或是詩的虛構,更早是口傳裏的神思(myth)。根據出土史料【2】,我們知道她被賦予性愛、繁殖與戰爭的力量,還跟正義、政權有關;除了女神,她還具有人性,有身為女兒、妻子與母親的角色,也是女王與祭司。

表演者要如何有效地演出伊南娜,跟她連結?民俗活動對此不困難,就湯瑪斯指導的質樸劇場來說,表演者也可以通過特定的操演(performatif),跟伊南娜發生連接(connection),透過歌謠引動身心體的能量,如湯瑪斯說的內涵-行動-反應(Intension-Action-Reaction),使在場的自己變成是伊南娜,有如她本人的現身,在講述她自己的事蹟與演示,如同伊南娜在唱,即興地說話,想著自己的要事,在跟她連結中發生角色切換。

如何成功切換?無法求證,也不屬於再現範疇,表演得像不像伊南娜本尊,問題在於歌謠的節奏與旋律,知道如何「把身體脈動串聯歌唱」(link body impulses to the song),呈現「生命之流」(the stream of life)是「帶有形式的扣結」( articulated in forms.)【3】。《伊南娜計畫》表演者讓人見證到這股張力,其歌謠唱法來自葛羅托斯基教學帶來的基礎訓練,除了前述提到族裔傳承,還有加勒比海諸島和巫毒傳統歌謠。若不是湯瑪斯的介紹,我們可能難以管窺其中奧妙:這是混種的唱腔,聲線揉入古遠、有靈性的、呼喚天地跟身體共鳴的儀式感,特別是其中四則故事。

首先是《伊南娜與恩基》,伊南娜勾引智慧之神恩基(Enki),將他灌醉,從而騙走他的許多名為密的寶物(Me,代表神聖與文明力量的徽章),帶回到她的城邦烏魯克(Uruk)。第二則是讚美詩,描述她是祖恩(Suen)的女兒,擁有神力與美貌,當她升上天界則放射令人畏懼的光芒,有龍般的飛行速度,乘著南風,從阿勃祖(Abzu)——深淵裏的水、聖水池或「地底淡水」——那裏獲取神力。她雙手握著七顆頭的蛇杖(cita)和獅子權杖(mitum)象徵王權和力量,加乘她的神力,在戰場上無人能敵。杜木茲(Dumuzi)國王是她的至愛,允許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並把自己的力量賜予他,幫他摧毀叛軍,也為她戰鬥,贏得榮耀。第三則是伊南娜拔取生命樹,種到自己的花園裏,計畫製成寶座與床,但夜魔女的莉莉絲(Lilith)與大蛇侵入樹根,住在裏面。伊南娜為了趕走莉莉絲和大蛇,向她的哥哥烏圖(Utu)求助,但烏圖不理會她。伊南娜轉而向吉爾伽美什(Gilgamesh)求助得到應允,後者進入伊南娜的花園,揮動青銅斧,砍死大蛇,莉莉絲因此搗毀自己的巢穴,逃到荒野。吉爾伽美什拔起樹,與同來的烏魯克人民一同砍下那些樹枝,為伊南娜雕造精美的寶座和閃耀的床。這時,表演者還在吟詠著,湯瑪斯順勢把長凳推到場中央;這是舞台唯有的道具,意指那組所謂的床與寶座,象徵權力與床第的複合體。

當輪到Jessica Losilla-Hébrail來獻演伊南娜時,我們被帶入第四則著名的故事《伊南娜下冥界》。湯瑪斯採用蘇美流傳的版本,故事說伊南娜什麼都有,獨缺死亡力量;她想擁有它,於是去找冥界女王(她姊姊),埃列什基伽勒(Ereshkigal)。她不滿於伊南娜的到訪,命令門衛奈提(Neti)向她索取衣飾,每進入一層,就要取走一件才可放行。這是七種神聖的力量,穿戴的頭巾、假髮、青金石項鍊、珠串、「帕拉裝」(pala dress),染眉膏、胸飾、金戒指等飾物。伊南娜通過第七層,已經一絲不掛,法力盡失,並見到憤怒的冥王;她從王座上站起,伊南娜趁機坐上王座,旋即遭到冥界判官阿努納奇(Anunnaki)的極刑,僅憑大聲怒斥與凶煞的目光便使她在瞬間轉成屍體,被吊鉤起來【4】。三天後,伊南娜的侍女寧舒布爾(Ninshubur)發現她沒回來,遵循主人出發前的備案向諸神求助,但都遭拒,天神恩利勒(Enlil)更說「誰覬覦冥界權力,誰就必須留在那裏」,最後只有恩基答應援助。恩基創造兩隻無性的生物,嘉拉圖拉(Galatura)與庫雅拉(kurjara),命令兩者化身為蒼蠅潛入冥界,拜訪女王,向她索回伊南娜的屍體。當牠們抵達冥界,發現女王發病,同情她的痛苦並給予協助,最後她以歸還伊南娜的屍體為回報;牠們施予生命之水與食物,伊南娜便復活【5】。當伊南娜重返世間,原本因她闖入冥界而死寂的大地恢復生機。但來自冥界的惡鬼仍纏著伊南娜不放,要她非得找個替死鬼才行;在接連放過三個人選,她看到她的丈夫,國王杜木茲,不僅沒感念她的死,還穿著華服,縱情逸樂,懲罰他為替死鬼,將他送給冥界女王。

神思,內親於己的出神

這齣戲能帶來的出神(trance)是什麼——依據葛羅托斯基的術語?除了湯瑪斯提到的「生命之流」,我們得溯及葛羅托斯基的《朝向貧窮劇場》。首先,他拒絕混合各種劇場學派的折衷理論,而是致力於找出劇場特有的定義,有別於「表演與奇觀」。其次,戲劇是對「演員與觀者的關係性」的細究,也就是「把演員個人與場面技術視為劇場的核心」【6】。因此,葛羅托斯基關注演員訓練的方法論,且博採各家,如他說的,有杜蘭(Dullin)的節奏練習,德爾薩特(Delsarte)對內向與外向反應的研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wski)對「肉身行動」的專研,梅耶厚德(Meyerhold)對「生命機制的訓練」,以及瓦湯可夫(Vakhtanghov)的綜合論,還涉獵了跨文化的劇種,如京劇、印度卡塔卡里舞劇(Kathakali)【7】和日本能劇(Noh theatre)——包括湯瑪斯談到世界各地其他種種。

要求演員擁有極端的張力,聚精會神於技術的「成熟」(repening)是葛羅托斯基的目標;這是對「自身親內性(intimacy)的揭露」,把端出自己視為「一個獻禮」,也就是他所謂的出神技術。這種技術意味著,身為演員,要有身心力量的浮現,某種出自於「自身的存有與本能」,是「最內親自己的層面」,某種「光透」(translumination)的湧現【8】。為了這種湧現成真,進而是在演員與觀者之間“活現的”交流(live communion),他認為必須除掉跨域或「各種藝術領域的綜合」、舞台與服裝設計或燈效等設施,才能成就他所謂的貧窮劇場【9】。但若要掌握這個教義,我們還得顧及他對神思(myth)的投注。首先是卸除化妝;這有暗喻,是指連帶摘除粉妝生命的面具(life-mask),從而揭露人的本真性,個人自身固有的真實。劇場是「挑釁之域」,呈顯「官能(organism)的呼吸、身體與內在脈衝」,藉以冒犯「視像、感受與判斷的因襲成規」;這是逾越,給出撕破面具的震懾,「能使我們赤裸地獻身於某種無法定義、但包含情慾與慈善(Eros and Caritas)的東西」【10】。這似乎等於伊南娜下冥界的遭遇,遭到赤身對待,死而復生,著實示範了貧窮劇場如此這般的美學操演與寓意。

貧窮劇場還有一項重要訴求:儀式價值的強調,關連到神思與部落精神能量的釋放。然而,這個釋放不是為了懷舊,也不是對根源(roots)或「神思的靈魂」(mythical soul)【11】的索求,而是「與根源相撞」(collision with the roots)【12】,因為神思在當代已有所遞嬗,或已消失,不然就是它走出集體關係與共通的認同,愈加朝向個人化的體悟——例如,伊南娜的神話(mythology)輾轉到當代,已是文化挪用,在通俗電玩、文學或女性靈修或身心療法等可見其蹤影【13】。因此,就葛羅托斯基來說,問題不在於認同神思,而跟它對質【14】,如此才能重訪我們生命的根源。也唯有演員有這份能耐,藉由「活生生的官能」體現神思,使神思有如「禁忌的運作」。這種屬於身心學(Somatics)的身體,在使官能蒙受侵犯與摧殘下,如此毫不留情地把我們帶回到「具體的神思處境」,同時也是「人類共通的真實」【15】

當代劇場的思想與演出型態如此繽紛多彩、豐富,無論是對生命的展現,還是跟跨文化神思的碰撞或交遇,以至於貧窮劇場已是其中的一種美學;換句話,《伊南娜計畫》可以有其他演出模式,同樣可以很有力量。但無論怎樣,《伊南娜計畫》是觀戲體驗的稀珍,一方面,受惠於劇場本是殼牌倉庫的樸實,沒有複雜機械的舞台設施,讓觀眾得以聚精會神於演員的臨在與肢體動作,另一方面,兩方的近距離,有一種讓人圍坐在她/他們身旁、聆聽吟詠帶出故事的即身感【16】。這是Live Art,也是吟詠的演出,神話人物或神思從來沒有如此迫近我們,令人動容。


注解

1、「Thomas Richards溯源技巧工作坊─唱出身體記憶裡的歌」(2024/06/15,北藝大戲劇學系),陳虹均撰述,內文由吳文翠與Thomas Richards編修,梵體劇場提供資料,網址:參見北藝大網址[影像紀錄]thomas-richards溯源技巧工作坊─唱出身體記憶/。備註:本文的引用有個人調整。

2、請參考維基百科

3、參見2025/1/8「梵體劇場」臉書,Thomas Richards的工作坊(2025/1/11-15與2025/1/21-25),「唱出身體記憶裡的歌」的說明文。這段敘述的原文其實是來自葛羅托斯基的THE GROTOWSKI SOURCEBOOK,Wolford, Lisa (EDT)/ Schechner, Richard (EDT),Ed.Routledge,2001, p.37.

4、請參考Inana's descent to the nether world,第164-172節。

5、同注解(4),第273-281節。

6、Jerzy Grotowski ,Towards a Poor Theatre, First Routledge edition, 2002, p.15。

7、Kathakali是印度西南部的方言馬來亞拉姆語(Malayalama),Katha的意思為故事,Kali是表演或扮演的意思。

8、同注解(6),p.16。

9、同注解(6),p.19。

10、同注解(6),p.21-22。

11、同注解(6),p.24。

12、同注解(6),p.22。

13、例如我們可讀到心理治療師莎娜.澤拉索(Seana Zelazo)的著作《不愧疚的生活:伊南娜下冥界──英雄的地下療癒旅程》(The Way of Inanna: A Heroine’s Guide to Living Unapologetically),羅恩/翻譯,生命潛能出版社,2023,台北。

14、同注解(6),p.23。

15、同注解(6),p.23。

16、這是由梵體劇場發起的「形動亞洲——葛氏台灣聲體計畫(Asia Actions – Penetrate Beyond Grotowski Method)」(2024-2026),以波蘭戲劇大師Grotowski 訓練系統去探尋台灣及當代亞洲身聲樣態,以葛氏「溯源劇場」與神祕劇訓練及歌唱技巧,喚醒潛藏身體與記憶中的歌謠。



延續閱讀 膜層,穿越死亡的女神——關於《伊南娜計畫》(下篇),陳泰松。

《伊南娜計畫》

演出|Theatre No Theatre
時間|2025/01/19 15:00
地點|淡水文化園區-殼牌倉庫C棟藝文展演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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