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藝術的引介,或融入地方日常?──《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2020魚池戲劇節【魚池遮;戲佇遮】
8月
04
2020
用鹽換一生(魚池戲劇節提供/攝影羅裕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1次瀏覽

楊美英(專案評論人 )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

演出:山東野表演坊

時間:2020/07/19 19:00

地點:花蓮縣秀林鄉富世村

2020魚池戲劇節【魚池遮;戲佇遮】

主辦:魚池戲劇節團隊

時間:2020/07/17 18:00

地點:魚池鄉公有零售市場及附近街道店家


仲夏時節,在大暑前夕的週末日,連續兩晚在兩地看了不同的表演,相似之處在於都是非傳統的劇場空間概念,安排觀眾分組,以不同路線,帶領進入展演活動所在區域,一邊移動、一邊觀演,過程中提供觀眾多種感官體驗方式參與,同時某種程度的融合了社區導覽──以上所述,大抵成了臺灣近年越來越常見的劇場創作展演活動模式,或者說劇場藝術被應用於地方營造的提案方式。經過多次實地經驗,筆者認為,其中往往可以延伸出劇場藝術之於地方日常的幾種關係發展,也成為這趟旅程的觀演思考面向。


移動,是為了什麼﹖

首先,移動的路線,各有其原由。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後簡稱《富世漫步》),邀請購票觀眾們必須在當晚演出前十五分鐘於太魯閣族文創園區集合,然後兵分二路,展開長達三小時的觀演流程。有意思的是,其實整隊人馬一開拔就被帶領著跨越車輛疾駛而過的公路,轉入活動所在的富世村,實質的體會創作團隊對此處的感覺:這是一個「除了往太魯閣國家公園的遊客會『路過』外,根本不會有外人轉個彎」進入的原民部落,希望能引領觀眾重新去認識一些被遺忘被忽略的部落歷史與人的故事。【1】

「2020魚池戲劇節【魚池遮;戲佇遮】」(後簡稱「魚池戲劇節」)則源起於2018年草創的「魚戲池中央」,2019年改名為「魚池戲劇節」,【2】今年繼續使用一樣的活動基地,在魚池鄉公有零售市場一樓內外和附近街道店家,進行「木屐囒換蕃所」、在地特色農產市集、靜態視覺展覽、劇場表演、樂團演出、社區舞蹈演出等多項活動。面對第一次造訪的魚池,任何的走動路線都讓筆者感到新鮮有趣,然而,心中不免疑問:如是移動式的觀演模式,除了串連各個表演景點或賣家,滿足外來客的觀光興致,可有什麼進一步深化獨特創意或表達意圖的可能?亦或是否在享有短暫幾日以藝術為名的嘉年華盛會之外,能夠讓地方民眾因此產生什麼樣與藝術的對話或感動呢?


藝術,是為了什麼﹖

整體而言,兩地的活動都以地方性來命題,內容也企圖與地方有所連結。

在魚樂魚池娛樂於此(魚池戲劇節提供/攝影林昌賢)

譬如:「魚池戲劇節」的第一週的節目【3】之中,《用鹽換一生》以順溜的台語,單人說書,生動地敘述了取材地方田野傳奇故事,《用故事交換一份古蹟燒》位於因地震造成的斷垣殘壁前,與燈光相片等陳設佈置成舞者運用的美麗地景,相較之下,《獅子教練》與《在魚樂魚池愉樂於此》看來與魚池較無關連,各自運用地方文化館、背包客棧客廳的既有空間演出一個舞獅少年、創作核心成員罹癌的心情故事。另有「木屐囒換蕃所」,即是擷取舊地名,結合原住民社會強調「分享」及「以物易物」傳統精神而成的「二手交換市集」,【4】雖非表演節目,卻也乘載了戲劇節與地方多元連結、活絡現場人氣的重要功能。

在肯定青年返鄉推動戲劇節的熱情之餘,筆者認為該項活動的主要意義在於引入各式年輕人的表演藝術創作,為地方帶入平日缺乏接觸藝術的機會,同時也吸引了若干因藝文參與而來到魚池的觀光客;隨著分成四條路線的觀眾移動於市場一樓內外街區的腳步,不僅轉換在不同的表演情境之中,也進行了短暫但具體五感的異地體驗小旅行;想像這般的藝文展演或外來訪客的擾動,可能製造了幾分刺激地方的活力,只是,如何在尊重在地生活與表演藝術行動之間取得平衡,即是其他許多地方都已面對、並需要審慎處理的課題。

依筆者參與的場次,正巧遇到有一居民現身街頭,大聲抗議樂團白日發出的噪音;或許此為偶發事件,但確實干擾了當晚節目的進行,也對該場次的觀演品質造成不良影響,且若為了推動該團隊「將劇場種回家」的美好初衷,【5】更可視為某種內在檢討改善的指標,值得繼續努力。相形之下,《富世漫步》的創作歷程另有不同路徑與時程。

據了解,《富世漫步》緣起於花蓮縣社造補助的「學部落─富世漫步部落劇場演出計畫」【6】,由「山東野表演坊」【7】進駐花蓮縣秀林鄉富世村,歷經八個月的籌備期,先後推出大同部落登山移地訓練、太魯閣族文化體驗及日常族語教學、富世村部落文史導覽、部落劇場工作坊等一系列課程,最後完成兩個週六、日的四場活動。

觀演當晚,觀眾被分成兩組,差異在於看戲與導覽部落兩大段的先後順序。以筆者的經驗而言,手電筒的亮光啟動了《富世漫步》整晚的敘事與聆聽。第一段為物件劇場演出。夜色中,觀眾跟隨手電筒照射下兩隻閃耀的鮮黃色雨鞋往前進,走過部落巷道人家,漸漸開始認識自身所在環境,一邊看著自體發光的兩隻雨鞋站立在圍牆上、大樹下、時而奔跑在馬路上,充分運用現地環境條件,一邊透過兩個操偶/鞋者的對話:「這邊的狗這麼多」、「還在滴水」、「現在沒有人穿雨鞋」……聽進了當地生活的辛苦和有趣點滴,氛圍極其自然,最後他們決定「擺一個超極誘人的姿勢」,順理成章的成了被主人棄置電線桿下的一雙黃色舊雨鞋,告一段落。

之後,觀眾擠進了室內的一個小房間,先聽了真人現身分享傳承推廣傳統樂器口簧琴的動人故事,接著,觀眾一轉身,發現房間外的小廳成了「哈魯閣之音」廣播現場,主持人訪問一位她尊稱「非常專業的獵人」。第四小段,重新回到角色扮演的模式,兩位年輕演員從某一門戶走出,說笑打鬧之間,表現出貧苦家庭中互相親愛的兄妹感情,同時帶領觀眾赱過教堂,走近立霧溪畔,繼續完成這個悲傷的故事。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至此,四段表演文本看似結構鬆散,各自表述,但也感覺來自部落生活變遷象徵的黃色雨鞋,可能隱約穿引了整晚的敘事內容。觀演過程中,特別讓筆者感受強烈的是,當表演經過了部落不同場域,受到了各種趣味盎然的「對待」,諸如坐在電線桿旁邊的孩童、群聚自家門口烤肉歡飲的居民,都自由悠哉玩耍、自在答腔寒暄,隨手熱情款待觀眾品嘗烤架上的美味,甚或連趴在地上的狗也維持原來狀態,一點都沒有被表演驚擾,而表演者的狀況也穩健自得,彷彿彼此已經相當熟悉,互相融入,互不干擾。再者,第一段和第四段,表演者與觀眾一起流動著,除了環境現有的路燈、自然光以外,創作團隊讓人操作了手電筒、機車的光亮,不只輔助了觀看視線,毫不違和,且適合表演所在空間條件,相得益彰。雖然兄妹一段在溪畔的敘事節奏稍嫌滯緩,但筆者必須坦承,來自暗黑深處的潺潺水流聲、遠方大橋的光亮、夜空的點點星光,著實轉移了相當的疲怠。

如果重新檢視前述四段的敘事手法與真假邏輯,其實存在著不穩定的搖擺問題,可以再行討論,如:開場的第一段,觀眾被引入將物件擬人化的故事說演,倏忽一轉,觀眾與地方現有真實人物面對面的生命故事分享,以及「真(真實人物生命經驗)與假(虛擬廣播訪問)並置」的模糊地帶,然後,兄妹情節是以演員模擬/飾演角色的手法來剪接與回溯了一段部落故事。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山東野表演坊提供/攝影高穆凡)

接著的第五段,觀眾重回被布置成小吃販賣處的部落一隅,命名為「看得到山」。觀眾在此坐下,吃燒烤、喝飲料,氣氛輕鬆歡樂。筆者認為,這是提供給觀眾休息的一個空檔,也是繼續上述「真(部落真人現身)與假(年輕演員扮演老闆娘)並置」的河海交界處──由故事的轉譯與呈現,轉換成田野素材的真實灌注。

因為,在此之後,正式展開了當晚活動第二部分的導覽。觀眾跟著地方居民Nac再次「逛」了之前觀演路線的區域,接收抑揚頓挫、清晰生動的文史口述,諸如:赫赫斯與砂卡噹兩個部落為何願意從山上遷徙山下、其同輩族人於成長經歷了自幼家人聚少離多以及相關教育經濟的困境、部落基督信仰發展史等等──與前面四段(尤其是第一、四段)的劇情,顯然構成一種互相參照、合成一個完整文本的關係。同時,大夥兒遊走於部落存在的現場,共同具體感知在地生活的氣息,自有幾分悠然魅力;然,其間不免出現重複或離題發散,就作品的完整性、執行力,仍屬可再探究的空間;可慶幸的是,筆者觀演場次的傍晚下了大雷雨,可能因此帶來颯爽涼意,讓和我同場的觀眾們大多浸淫臨時從導覽延長出的問答對談,樂在其中,直到Nac被派來的女兒明白提醒時間的掌握,才帶著觀眾回到「看得到山」,和另外一條路線的觀眾會合,觀賞這個計劃製作歷程的紀錄片,進行謝幕、全體大合照,一起結束當晚觀演。


劇場或日常,是為了什麼?

綜觀「魚池戲劇節」與《富世漫步》,二者的策略與目標不盡相同,不應放在同一個天平上度量,筆者只是從中觀察劇場藝術與社區/部落之間互動的不同可能,思考ㄧ個我們近年已經太常聽到所謂「藝術介入」的說法,到底劇場專業工作者想要做到的是引介表演藝術活動﹖或是通過集體藝術經驗進行真實的在地共創?

筆者期待,「魚池戲劇節」將不只是藉由表演藝術為地方增加短暫的美麗奇觀,還可以提升團隊與社區居民、社會大眾的溝通質量,增加地方民眾欣賞劇場表演的機會,深化表演藝術的美感層次,進而真正讓劇場藝術得以落實扎根。而以社造計畫定位獲得資源的《富世漫步》,無論是否有來年延展的機遇,除了今年成果展現了劇場表演與地方日常的水乳交融,觀眾同時也看見了部落日常生活介入表演藝術現場,那麼反思之,部落長期存在的種種認同分歧和生存課題,是否可以因著劇場工作坊的共創力、想像力,激發出後續有所改變的凝聚力、再生力!

最後,借用《富世漫步》宣傳資料中一句話語,足可呼應連續兩晚異地觀演的省思方向:「人如果只是不斷路過,山就會變得很不真實。」【8】

註釋

1、參閱 《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活動介紹,網址: https://www.accupass.com/event/2006110930027633086610

2、參閱「魚池戲劇節」臉書粉絲專頁,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g/YuchiFestival/about/?ref=page_internal

3、第三屆魚池戲劇節共計進行兩個週末,筆者觀看7/17-19期間的節目內容有:古蹟燒《用故事交換一份古蹟燒》、夾腳拖劇團鄭鈺儒《用鹽換一生》、何日君再來工作室X野我劇團 《在魚樂魚池愉樂於此》、部落劇會所《獅子教練》。

4、參閱〈魚池戲劇節系列活動:木屐囒換蕃所/二手交換市集🐟淵源介紹〉,網址:https://www.hesp.ncnu.edu.tw/mujilan/

5、參閱「魚池戲劇節」臉書粉絲專頁,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g/YuchiFestival/about/?ref=page_internal

6、〈最終入選十五件 文化局社造點 山東野表演坊極精彩〉,《更生日報》 2020.07.24,網址:https://reurl.cc/KkV5qm

7、摘錄自《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宣傳文案,網址: https://www.accupass.com/event/2006110930027633086610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