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溝仔尾ㄟ》社區漫步劇場,自2017年底由施至謙發起的「花蓮老王」團隊開始籌備,以他出生成長、過往繁榮的溝仔尾出發,2018年四月起招募社區或花蓮居民,由劇場工作坊開始,一路發展到九月兩個周末的演出。【1】花蓮老王藉由「隔壁老王」這樣親切的印象,希望每一個沒沒無聞的「老王」,都能用自己的力量為生活的土地做一些有趣的事,實現心中對花蓮的願景。【2】而此次的社區漫步劇場,可以說是花蓮老王的第一個玩心實踐。
《咱溝仔尾ㄟ》由三個部分組成,每階段約莫五十分鐘,為一場溝仔尾社區導覽、兩檔演出《溝上人家》(劉尉楷導演、盧宏文編劇)與《春色私娼館》(黃兆輝編導)。觀眾分為兩組,先後參與社區導覽與遊走演出的《溝上人家》,最後共同聚集到花蓮文創園區的乙皮畫廊,坐定觀賞《春色私娼館》。【3】《咱溝仔尾ㄟ》的漫步性由社區導覽開始,包裹出後兩檔演出的背景脈絡,繼而跟隨故事主角,藉由實際空間場景召喚回憶的《溝上人家》,與最後建構場景試圖還原與理解過往的《春色私娼館》,三個小時的三個作品,呈現了社區劇場不同的操作面向。
社區導覽由信仰中心城隍廟開始,走過過往溝仔尾繁華情色產業的遺所與各式旅店,以及現在僅存的海倫茶室,連帶興盛而起的西服店與牛排館;在醫療資源不足時居民倚靠的惠生診所,與百年日式料理店王將壽司、在繁榮過後也跟著歇業的影城店址。除了讓觀眾置身感受社區空間的存在、讓空間說話之外,在溝仔尾的街區巷弄間游走時,之後兩劇的角色亦不時穿插現身,如同居民般的閒聊互虧,甚至有幫派的街頭尋仇,在時存的空間場域中滲透了虛構,開始模糊了真實導覽與虛構劇場扮演的界線,也宣示著之後的虛構所本的真實。而有趣的是,在設定好的演員穿梭之外,我們也「真實」撞見王將壽司店的老闆,甚至比劇場設定還要更精準地騎著摩托車帥氣出現,承接著解說者的話語,和觀眾開始說起壽司店的歷史,還掏出了父親時代的黑白老照片;或是在我們跟著角色離開西服店時,隔壁的店亦跟著拉開了鐵門,一個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張望,這樣的場景、虛實互震相盪的一刻,確實只有生活的空間才能召喚出來。
導覽最後帶我們走上已不存在、隨著溝仔尾的繁華被填去而成為停車場的「紅毛溪」,並以「在花蓮,再怎麼有記憶的地方,最後都會變成一座停車場。」為結尾,也銜接了由浮室咖啡開始的《溝上人家》,藉由咖啡店老闆與已移居美國的高中同學之過往記憶尋找,帶領我們走回已不在的溝上古蹟福住橋、進到沒落的西服店地下室、再穿出回掩埋掉溪水的停車場。《溝上人家》的演員多為年輕人、敘事方式也相對年輕,依著相互錯過的愛情、等待的冷咖啡、老者失智不斷重回過往盛況的醃芭樂與量身裁縫、在地記憶的好口味黎明甜點等等,讓空間、味覺、嗅覺的交織,並置過往的記憶幽魂(男主角志豪所尋找的死去初戀玫瑰的靈魂)與現代的返鄉可能和政府的行政失能。
離開了溝仔尾的生活場域,我們前往不遠的文創園區。如同《春色私娼館》試圖藉由人為建構展演過往歷史,前身為酒廠的文創園區,也是一個以人為再去活化的藝文場域。《春色私娼館》由社區長輩為演出主體,溝仔尾所在區域的其中一位里長也下海演出這段過往帶著溝仔尾興盛與沉淪的茶室歷史──以阿嬌姨的茶次室為主舞台,道出茶室接待女子們的身不由己,以及情色產業背後的金流和黑幫勢力。藉由演員歌舞、反串演出、歌手湯姆的現場演唱,《春色私娼館》試圖在再現扮演外,輕鬆有趣地同理呈現賣身女子的背後故事。雖然驚嘆於社區對這段歷史的接受度(畢竟情色產業並不被一般人的道德所接受),然而觀看過程中,即使看到「素人演員」投入與享受的演出,但做為觀者,卻時不時感受到這段情色歷史與現在生活的距離。演員演出的越是賣力、各種哭泣與哀號越是滿溢,便越是感到再現的艱難與對再現之必要的疑問──為什麼居民會想要再建構與再扮演這段歷史呢?
演出最後,里長張憲聰以自身身分現身,說出他們過往生活過、繁榮過的這段黑暗的歷史已經過去,而溝仔尾的現在,因為年輕新血再注入而有了光明。雖然肯認了這段歷史,卻似乎又是某種藉由承認而否定之。【4】而《春色私娼館》雖然重現了茶室風華、以及各女子為了愛情、家庭的經濟所以賣身,但對於色情產業之下的男女與權力壓迫、世俗眼光的美學擠壓卻只有呈現而未能有意識地批判處理,某種程度上反而藉由情感渲染與趣味再去深化刻板,因此雖然以茶室女作為主角,卻仍不見其主體能動性。當然對於更有批判性地去省視展演或許對於現階段的工作來說有點太多,不過這方面的缺乏似乎又回到了,「為什麼居民會想要再建構與再扮演這段歷史」的提問,更進一步想問的興許是,居民自己如何藉由劇場建構當地的歷史與情感?
這個提問,或許可以回到「什麼是社區劇場」來思考。當劇場進入社區,關注的是什麼?應該要展演什麼?就台灣社區劇場推動者賴淑雅所言,社區劇場背後有著一套成人教育的想像,希望藉由互動與對話的方式,凝聚社區意識與培力社區民眾、促成公共參與。其表演美學奠基於民眾的生活歷史與經驗,故而如何運用民眾熟悉的文化語彙式重要的,是以社區劇場的發展紋理,亦是根據社區/社群的組成條件與發展而有所調整,並期待藉由劇場讓民眾看見自己與社會的關係。【5】由此重新回看《咱溝仔尾ㄟ》的兩場演出,首先可感覺到社區內尚未整合起來的世代差異與想望表述。當年輕表演者藉由社區空間與記憶來銜接溝仔尾的過去與現在,藉由「一切都將成為停車場」批判地區空間發展;長輩們則選擇展演歷史、彰顯興盛一時的色情產業,卻又切分出「那是以前的事了」,雖然再現了,但這樣的過去之意涵卻無法真正被討論,僅成為老照片景觀般有關卻又無關的詮釋述說。
於我而言,這兩齣戲各自展現了1991年起發展至現下台灣社區劇場實踐的取捨困境:當民眾有能力藉由劇場方式發聲,所發的聲音只是懷舊的記憶與結構的複製,還是能夠在對話的基礎上有所轉化反思?當「藝術」進入社區,其可以成為轉化的媒介,抑或反而成為另一種「歷史立碑」,即使這歷史對當地亦是意義不明的?
接踵而來又可繼續提問:如何真實的藉由劇場「展演」社區?是要著重在「劇場」的完整,還是「社區」的精神?其過程至展演到底有多少是源自於居民自身,多少以主事者的意念為導向?這其中呈現了多少集體想像、或是又是某種話語權持有者的再現?架構上又有多少仍是劇場專業的憧憬與複製,或是能回歸到社區的應用場域?而整體工作的進程,又真正引動所屬社區/社群多少?以及如何在社區意識凝聚與社會改革間,達成有效的「文化轉譯」?【6】
《咱溝仔尾ㄟ》在三個小時間的漫步與人情味中,充分了展現這些糾纏探問。而縱使四場演出的票早就搶購一空,但此次製作如何在社區繼續攪動、兩個世代的對話可能如何再進展,亦是值得關注。2018年的社區劇場會是什麼?尤其在政府補助不斷進入社區且結構化社區劇場發展脈絡的現今,許多可能仍在搖擺著。
註釋
1、據一開始的招募說明,工作進程為四月起的工作坊與社區實作田調、六月起的創作主題選定與發展、七至八月的排練,以至九月演出。參考自花蓮老王粉絲頁「溝仔尾人生大戲工作坊成員徵選會」說明。
2、參考自花蓮老王粉絲頁介紹(https://www.facebook.com/hualienlaowang/)。
3、筆者參與的時間與順序為18:10社區導覽、19:00至浮室咖啡開啟《溝上人家》演出、19:50演出結束經帶領步行前往《春色私娼館》演出場地乙皮畫廊。約21:10整體演出結束。
4、據計劃參與者盧宏文觀察轉述,有參與居民從小在茶室長大,對茶室的歷史與故事十分瞭解。不過居民在講述故事後,總是補充自己雖然成長於茶室文化中,但是都沒有變壞。
5、參考資料:
賴淑雅〈一場新的社區劇場運動〉,頁8-11。《區區一齣戲──社區劇場理念與實務手冊》,賴淑雅主編,台灣應用劇場中心、跨界文教基金會出版,2006年。
賴淑雅〈在劇場中看見自己與社會──我的社區劇場歷程〉,頁63-73。《劇場事7:社區劇場專題》,台南人劇團出版,2009年。
6、「文化轉譯」(cultural translation):使不同興趣取向的行動者間,相互以自己的語言、說出對方的興趣,在自身邊界內(如若社區場域與認同歸屬)形成邊界中對外來刺激(如改革期盼、藝術介入)有意義的挪用與改變。參考楊弘任〈何謂在地性?──從地方知識與在地範疇出發〉,頁342-350。《社區如何動起來?》,群學出版,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