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兩張病床橫向並置,上懸十二座抽風機。開演前時而運轉、時而停歇,上舞台懸掛建案廣告「你心裡。住著一座莊園」,下有若干盆栽,或直或傾、或茂或耄,耳際盡是室外機車呼嘯、汽車鳴行之聲。
燈光暗亮暗亮,其間呈現祖孫三人(祖母、姊姊、妹妹)的日常。姊姊車禍腳殘,床就是她的生活空間,祖母重病,極度倚賴床,夜間難以入眠;兩人生活在原本是一樓的地下室。妹妹住樓上,聽到叫人鈴才下樓,平常自由趴趴走,過活。
媽媽早已棄女離家,姐妹倆從小受祖母撫養長大,自從姊姊車禍殘廢,三人為彼此維生/為生而形成「老殘嬈」三人組,彼此不爽、語言暴力,姊妹卻又怕祖母離世而時刻不安。空間光線昏暗彷若電影《凡赫辛》吸血鬼古堡(而不是莊園),只是,這組老殘嬈靠著彼此揭痂戳刺傷口、吸吮鮮血維生。這樣互相剝離且相互依存的狀態,在祖母被(姊姊)「弄」死之後,產生「(恨/愛)能量不滅」機制下的補位——語言的補位、階級的補位,於是,姊姊補位到祖母的位置,和晚輩溝通使用台語/任意支使(折磨)外籍移工,猶如姊姊之前感受到的,與被支使的。痂(家)依舊結,膿(儂)依舊在。
在這樣的家/痂狀態中:妹妹帶著老男人回來,以青春的肉體和(假)高潮及(真)可憐,讓男人掏出一疊又一疊鈔票;社工到家裡服務,認出殘姊就是以前補習班的老師,展現愛意,姊姊說明車禍致殘原因(南北奔波教補習班,當天晚上即使很累,還是要趕回來照顧祖母、妹妹,因此發生車禍),卻和祖母講的不同(姊姊是要自殺,因為警察說事故現場幾乎沒有剎車痕跡,顯非車禍);姊姊直白說出自己殘廢以來的性需求與性解決,男社工學生驚慌失措、甚而失語。祖母過世、妹妹離家後,姊姊補位祖母成為支使者,補位妹妹而和老男人且更獲歡心,也更虐使瑪莉亞。吸血鬼古堡再次矗立。
全劇以片片剝除、層層裸露的手法,呈現家/枷/痂的真實──就是「真」「實」,此外無它。「死死免了米」是台語發音的句子,一般語境下,只是抱怨的表達,頂多咒罵;口出此句者,應該不會是認真地想落實——而這裡,就是落實了,而且成為一個轉折——就像姊姊以一己腳廢之軀,使盡全力快速轉動床墊軸把,折將起來,並矇住祖母眼鼻,病重的祖母被夾在中間,斷氣離世。這個段落是重要轉折,台上燈光轉為紅色,更強化地明示。可惜演員的動作有欠精準,未能一氣呵成,而且整段過程節奏稍嫌快了點,以致於醞釀不夠,原本預期的震懾力度也不免打了折扣。
姊姊雖然虐使瑪莉亞,卻也只能跟她好好說出心內話,於是,車禍原因有了第三種說法:姊姊終於找到親生母親,原本要親眼看母親過得多麼落魄的她,到了母親所在的麵店,看到和自己面貌相仿的小女孩,聽到母親從裡面傳來的聲音,姊姊掉頭離開,開車直上高速公路……(是誰想死?)
一般來說,劇場中所呈現的親人間的(看似)仇恨,到最後大多以真相大白、彼此體諒而溫暖收尾,觀眾也可以因此(獲得滌淨──因為我家也是這樣)而施施然安心緩步離開劇場。但是《死死免了米》並不如此,她硬挺抓著觀眾的肩膀,她硬挺撐開觀眾的上下眼瞼,她硬挺要你看清楚──就是這樣。如此直面暴烈,不禁令人想起蕭博勻《Play Games》、劉天涯《姊妹》,對此,並不願意用「女力大爆發」來形容,但是在女性強韌的「力」下,一切都須直面,以超乎溫情邏輯的反轉呈現「真」「實」,而在「真」「實」之前,任何修辭與形容都不免虛矯。
觀看/經歷過程中,可以感受到編劇、導演、演員及設計者的嚴肅思考及誠懇面對。因此,舞台上打造出一座無牆囚室,「老殘嬈」三人小組被隱形絞鍊捆繞──鑰匙?沒有。
在如此主/客觀緊密依存卻無法(或主客/觀不想)散離的牽制禁錮下,無法行動如姊姊,只能在男高音歌劇詠嘆調的撫慰下,依存於美好理想國度;重病難癒的祖母,就在不斷播送的誦佛聲中,預想淨土;至於妹妹,帶著耳機、晃著身體,更直接地拒絕她所在空間,自我沉浸。雖然,妹妹是那麼地愛祖母;雖然,姊姊始終在地下室陪伴祖母;雖然,祖母這麼辛苦地代母撫養姊妹。而終歸,都是要死別與生離……
死死免了米,活咧卡慘死。痂(家)下,是惡膿是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