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曾在《止痛療傷── 白崇禧與二二八》序提到:「對待如此嚴重的歷史事件,當務之急,是把當年的歷史真相,原原本本,徹底還原。只有還原全部真相,人民才有可能有全面的了解、理解,才有可能最後達成諒解。」[1]觀賞《烏布王》(劇名Ubu and the Truth Commission,或譯作「烏布與真相委員會」),也不忘回頭看待台灣自二二八以降走過的風風雨雨,當然,無論是白先勇或者是導演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至少兩位都替我們標誌出了一個回顧過去、(可能)展望未來的定位點:我們自始至終都處在蠻神的世界,而藉由還原真相,歷史可以被原諒;然,蠻神不走,人們究竟有沒有「原諒當下」的可能?
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看過法國1896年《烏布王》(Ubu the Roi)首演之後感嘆:「從此以後,都是蠻神的世界」。人們處在烏布王的地盤,活著自有一種惘惘的不安,如同本劇開始於看似美食節目的閒常料理,一個瞬間烏布王闖進來弄得天翻地覆,日常生活秩序在一開始便宣告瓦解,此後便展開烏布夫妻檔的爭吵、烏布王與人民的信仰辯證(實際上還是爭吵)。眾生喧嘩中到處都是懷疑、不信任(烏布媽以為的小三來襲?!),萬夫所指的烏布王講再多都是理由跟藉口;”Who owns your heart?”到底是人類文明中最沉痛的呼告:「誰才是你真正該善待的?」
本劇主線為烏布王的故事情節,副線是南非真相委員會的「調查結果」,後者時以控訴之姿立於觀眾前,仿擬新聞式的轉譯,再現一個擬真的空間供受難者哭訴烏布王的惡行惡狀。經過這樣子的還原(實際上是有意識的剪裁、重組作者所需的真實事件),都能讓人去目睹/遙想全體人類的破敗歷史──南非歷史進程不過是眾歷史中的冰山一角。主事者烏布王,殺人或欺騙、造偽證;直接或間接主導政治操作,與走狗布魯特斯唱雙簧(果真是狡兔死,走狗烹,政治操盤的恐怖一覽無遺),偶爾聽聽鱷魚尼爾森的讒言勸諫。烏布王們作惡多端,可當人們喊出Who owns your heart?的時候,究竟叩問到了哪一扇大門?使得烏布王有那麼一瞬間的回神。
蠻神終究是「造神」,其本質上還是「人」,烏布王也是有夜半時分想起那些他殺過人的時候,也有「黑暗烏布」在某個時候鞭笞他的感覺。直到那個「黑暗烏布」終於現身,我們更曉得了世間烏布其實是某種宰制力量下的傀儡。因此到了審判庭上,無論你如麥克風愛聽不聽,蠻神都有話要說!當然這一席話可以作為「脫罪之詞」,卻又何嘗不是一種「贖罪之誠」?搭配著南非民眾大步向前的影像,歷史也由過去走到了今天。烏布王最後流放/度假去了,彷彿是過去蠻神的退場,斑駁歷史的終章;劇末出現the end實際上是the beginning,離開中山堂,烏布王沒有消失過,而人們除了在各種政治場域上進行對革命的預演之外,還有什麼?我們幾乎要再進一步問:能夠原諒的只有歷史嗎?當我們跟歷史拉開一段距離之後,我們似乎才可能對於過往有一定程度的掌握,進而重新詮釋過往;彷彿我們得這麼做才有可能原諒或者撫平受傷的過去。人有這樣的理性運作,而歷史彷彿是不斷辯證的過程,但是人在面對當下的辯證過程,究竟有沒有原諒的本事?
註釋
[1]白先勇、廖彥博《止痛療傷──白崇禧與二二八》。時報文化出版,2014.03,頁11
《烏布王》
演出|南非翻筋斗偶劇團
時間|2014/08/16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