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的南非,跟1987年解嚴後的台灣九零年代有點像。那時,種族隔離政策方解除,南非第一次全民選舉,曼德拉領導的黨獲勝,少數白人菁英統治時期告一段落。(1996年台灣第一次公民直選總統,李登輝當選,對當時很多台灣人而言也有種總算終結少數族群統治的象徵意義)。但在這個里程碑之前,多少有色人種前仆後繼地抗爭、政治領袖入獄、異議份子遭迫害,許多人以生命與鮮血爭取來較為平等民主的果實,但是前方的路還很長,公民要如何團結向前?是互相報復指責?還是正視歷史承認錯誤?於是,1996年開始了真相暨和解委員會,以公聽會形式,讓先前的受害者家屬、倖存者、壓迫者,一一上台發言,訴說相關經歷與記憶,除了以個人敘事來記史,也是一種集體療癒。不同族群、不同政治立場者藉此相互理解、學習包容,進而達成和解,慢慢試著原諒與放下。
真相暨和解委員會儼然公眾劇場,洶湧的情緒與能量相信給製作團隊不少震撼與啟示。《烏布王》(原劇名《烏布與真相委員會》)首演於1997年,以十九世紀末法國文青雅里(Jarry)塑造出的貪愚懦弱的暴君烏布王為角色原型,保留原系列劇作的一些角色(如打打鬧鬧的夫妻、鱷魚、狗)與鬧劇式風格,並融入南非當時的議題。烏布爸成了協助鞏固白人政權的秘密警察,(其下亦有一幫走狗,以三頭犬為代表),看似掌握生死、呼風喚雨,但幾乎全場皆穿著吊嘎內衣與鬆垮的白色三角褲,形象猥瑣可笑,常活在心虛不安與對東窗事發的恐懼中。血浴一景,以多媒體投影配合他在淋浴間的沖澡,是洗去了一身血腥證據?還是留下了一地屍骸?(令人聯想到馬克白夫人的洗手強迫症)。
編劇以丑角般的烏布夫妻為故事主軸,副線則是真相暨和解委員會的片段節錄,莊諧交錯、輕重並濟。導演以偶(本是劇團強項)來表現真相暨和解委員會這部分,操偶者並未隱藏,其動作表情成為表演的一部分,在此看起來也像個安慰受害家屬的人。偶則扮演暴行的見證者,(此劇看到的是存留下的長者痛訴年輕人如何死於非命),偶的物質性與非真實質地,在人賦予其呼吸與音聲之間活了過來,又弔詭地呈現一種脆弱無助的生命尊嚴。副線的口述歷史太沉重,因之,主線的誇張戲謔與輕快的音樂與口哨,成了極大的反差,對政治的反諷不言而喻。
此劇的視覺藝術風格亦十分強烈。投影畫面上的炭筆粗糙質樸效果與戲偶的木刻手作質感頗合。投影幕上的動畫線條簡單但意韻雋永;常出現的眼睛與影像機器,像是國家對人民的監控,也像是歷史之眼終將記錄這一切暴力。多媒體的使用也緊扣著敘事發展,例如烏布爸帶著三頭犬行走街頭,其實只是在原地踏步,但流動的背景製造出他正在移動的錯覺,又如烏布媽上電視享受名聲,復與電視外的烏布爸開罵,螢幕上下有機結合、巧妙互動。
《烏布王》戲劇內容與劇場形式皆有可觀,難怪會被收入當代後殖民戲劇選輯當中。台灣島內亦有許多真相須調解面對;解嚴前後的台灣小劇場批判力度蓬勃,這股對公眾事務的關心力量,在太陽花學運之後似乎又逐漸湧現,或藉古諷今、或老戲新詮、或作預言/寓言式想像,也出現一些可喜之作。《烏布王》碰觸冷硬的政治社會議題並刺激觀眾思考與面對,卻能以導演與翻筋斗偶劇團獨有的劇場美學來執行,而不流於直白的意識形態灌輸與說教,也給有志於此者另一種啟發。
《烏布王》
演出|南非翻筋斗偶劇團
時間|2014/08/17 14: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