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腐敗臭起司,配上你的新鮮麵包,算是還堪食用的一餐。
──《烏布王》
台上的真人只有烏布(言行粗鄙猥瑣的男主角)、烏布媽(思想單純的非洲主婦)和三個操偶師。後方質感陳舊的布幕上鑲著大螢幕,前方一隻木頭禿鷹蹲在架子上偶爾怪叫展翅,配上桌椅和長得像電話亭的口譯員玻璃間──南非翻筋斗偶劇團《烏布王》的舞台裝置簡練寫意,但表演者和故事的能量驚人,向外溢出,撼動歷史悠久的偌大廳堂。
《烏》一開場還像是齣荒謬喜劇,烏布穿著汗衫用莎劇貴族腔調回應太太的罵人俚語,穿插小酒館派對般的輕快樂曲,兩人手舞足蹈,隨後三頭犬偶還組成三部合唱,場面荒謬逗趣。
但在輕快氛圍中,恐怖的事實逐漸揭露:烏布的「秘密工作」是帶著三頭犬在南非執行種族迫害與屠殺。螢幕上的炭筆動畫呈現出收音機蜷縮成貓、相機用腳架跳舞等富有想像力的片段,接著是屍骸落入狗碗、人被槍殺和吊死的情景,時而有槍聲、爆炸和受難者照片閃現,點醒觀眾詩意動畫中的真實。
《烏》高明地安排加害者擔任主角,觀眾看他僅著內衣褲直至終場,以私密暴露的姿態自我辯白,粗暴又膽怯,甚而懺悔罪孽「很深厚,很他媽的深厚」(後來發現這是他記者會講稿的一段)。《烏》故意讓施暴者在台上滔滔不絕;說得越多,虛假猥瑣的面貌越是清晰。
死難者及家屬的真人形象則在《烏》中缺席。觀眾只能看見受害者家屬在台上化身為偶,以南非語訴說受難經過,話語在玻璃間裡被翻成英文,看來和現實隔了一層;死難者在劇中沒說任何一句話,遺體在螢幕上一閃而逝。在大可召喚亡靈現身的舞台,導演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選擇將死難者的遭遇轉化為炭筆動畫和家屬的追憶,是對倖存者的溫柔,也讓死難者得以用缺席和沉默吶喊。
場上的偶戲令人驚嘆:身體是人權鬥士舊公事包的三頭犬偶,每位操偶師各控制一個頭,像八頭大蛇般起伏錯落;年代悠久的帆布軍用包長成鱷魚,搖頭擺尾,語氣充滿油腔滑調的味道。這些偶以歷史物件改造而成,精心製作多處機關,【1】配操偶師的高超技藝,台上死物甦生,在細緻質感中活靈活現。
導演在《烏》中融入南非成立「真相調查委員會」追討種族屠殺罪行的情節,也點出歷史清算遇到的問題:烏布成功湮滅證據,逍遙法外;三頭犬偶受審,代表政客與將軍的兩顆狗頭順利脫身,小兵狗頭則扛黑鍋監禁百年;烏布媽以對歷史無知的順民心態,將烏布暴行說成「避免我們遭受『危險份子』侵擾」、主張「忘懷過去、放眼未來」;種種荒謬情節演繹出歷史苦難如何被竄改和遺忘,觀來令人警醒。
這是以加害者為主角的黑色童話,幸福結局反而意味著社會的不幸。烏布最後披上華袍,和烏布媽泛舟出海,航向陽光,幾乎要說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搞不好真是如此。《烏》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善惡終有報」結局,它在觀眾心中催生的這份「不滿意」,卻可能成為觀眾走出劇場後開始抵抗身邊暴行的微小動力。僅以戲劇功能的角度觀之,《烏》也是一個無比出色的故事。
註釋
1、關於偶的製作,可參見劇團成員艾居恩.寇勒和巴索.瓊斯的TED影片及周伶芝〈偶戲奇妙變形 創造多元的歷史發聲〉,《PAR表演藝術》2014年8月號。
《烏布王》
演出|南非翻筋斗偶劇團
時間|2014/08/16 19: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