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加影像等於什麼?《瞬間永恆:舞蹈影像工作坊》
2月
13
2017
瞬間永恆:舞蹈影像工作坊(台北表演藝術中心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14次瀏覽

策劃單位: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策劃/導師群:Sue Healey、彭筱茵、黎宇文

時間:2016/12/05~2016/12/16

呈現:2016/12/16 19:30

地點:台北試演場

文 陳代樾 (專案評論人)

1. 一加一迸發的化學變化

舞蹈加影像會碰撞出什麼火花?澳洲舞蹈影片卓越成就獎得主Sue Healey(蘇‧希利)、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藝術總監彭筱茵、與香港舞蹈影像導演Maurice Lai(黎宇文),在台北表演藝術中心的協助下,共同帶領「瞬間永恆:舞蹈影像工作坊」。短短十二天的工作坊,最終呈現十四支風格各異的短片,成果非凡。

主要導師Sue從專業舞者走入舞蹈影像的世界,對她來說,舞蹈與影像兩者的交會創造出不同於舞蹈也不同於影像的藝術媒介,影像中的舞蹈並非只關乎動作序列的編排,因而時常有人問她其影像作品中:「舞蹈在哪裡?」對這個問題Sue笑而不答,在她的心中答案卻非常清晰,從工作坊的練習與學員的呈現作為線索,也都能找到一些答案。

工作坊刻意徵召舞蹈與影像兩個不同背景的學員,舞蹈訓練的學員長於編排和設計,能精準的尋找動作質地,習慣用肉眼直視動作,卻不熟悉用鏡頭的語言思考;影像製作背景的學員對於構圖、光影、鏡頭動態、影像敘事都很精鍊,要如何指導舞者動作與質地卻沒有經驗。不同背景的學員除了能彼此學習截長補短,更進一步,還要學習交換角色,讓舞者變成導演,讓攝影師變成舞者,這卻是如何可能?

練習用鏡頭思考動作並不一定要拿起攝影機,也能透過群體練習來完成。Sue在工作坊中帶領的練習「攝影機與移動者的雙人舞(The duet between camera and mover)」將學員分成四到五人的小組,其中兩個人合力將頭尾相連的黃色尼龍線圈撐起長方形,作為能伸能縮的鏡框;一個人當導演數著拍子用語言指示舞者和鏡框的動態;其餘一到二人擔任舞者。鏡框的位置、大小與動態模擬攝影機觀看視角的移轉,與舞者一起跳著舞。舉例來說,第一個鏡頭舞者佇立四拍,鏡框聚焦在舞者上半身,下一個鏡頭舞者突然躺下鏡頭同時翻轉成為俯視,鏡頭四拍慢慢拉遠舞者起身接近鏡頭,鏡頭卻衝過去將舞者撞開後退。

在還未實地拍攝前,這個練習將導演對於鏡頭的想像具象化出來,卻不若分鏡表注重構圖和簡單攝影機動態的思考方式,能操作舞者與攝影機間更複雜的動態關係。星期五的呈現兩個小組實地操演練習成果,導演數拍下著指令隨伺在側,拿著鏡框的兩人與舞者默契十足的運作著,在觀眾席看起來卻像是一支編排好的舞碼。觀眾可以想像鏡框中看到的畫面在影像上可能如何呈現,也可以全觀地看著人群整體的協作,別有一番趣味。

更進一步,我覺得這個練習很實際地將編舞的邏輯帶進影像設計之中,將在分鏡表上幾乎不可能描繪的繁複動態透過簡單的群體練習體現出來,另外攝影機並非如分鏡表中被預設為觀看的唯一視角,某種程度不論是舞者或是攝影機,都可以看作是舞台上一個平行的元素,似乎讓舞者與攝影機的權力關係更平等。

何孟學的作品《Chasser》討論鏡頭與舞者的權力關係,希望讓渡攝影機具有的觀看權力,因此舞者並非如物件被鏡頭捕捉攫取,反而是攝影師要能即時回應舞者的動態。女舞者對在充滿障礙物的頂樓空間奔跑穿梭,攝影機緊追在後,女舞者時而停下來注視攝影機,表情帶有一點不滿與倔强,似乎擺脫不掉攝影機的糾纏。在雙重鏡像的疊影之後女舞者從逃脫轉變為主動攻擊,影像殘留與疊加讓女舞者如鬼魅般朝攝影機揮舞。

福樂(Florent Schwartz)的《Underbridge》在寬闊一望無際的承德橋下拍攝,舞者如忍者般在橋下狂奔跳躍,噴發肢體能量。攝影師也必須跟著舞者狂奔,拿著攝影機身體要維持快速的動態又要維持穩定,身體能力的要求完全不遜於舞者。而攝影機在拍片的過程確實成為舞者的一部分,因此舞者不能自顧自地跳著,被動等待攝影機的捕捉,而需要機敏地聆聽攝影機在時間中的排程與狀態,如同對待舞伴一般。《Underbridge》挑戰一鏡到底,卻並非如Alexander Sokurov的《Russian Ark》(2002)在迷宮般的皇宮中穿梭,能利用建築邊角與隔間作為場景的切換,達到類似剪接的效果。攝影機與舞者的關係必須不斷的轉換才能造就敘事的推進,直到最後一個攝影機停格的空景,舞者從近景全速衝刺進入寬闊遠景,將鞋子踢飛高高落回攝影機前。

舞蹈影像的另一個特點,則是將肉眼難以看見的微細動作,透過微距鏡頭的放大檢視。譬如黃柏瑜的《Energy Flow》顯少露出舞者的面容,卻聚焦於身體局部的細節。而那身體如地景般被聚焦掃射,配上如同骨頭中空或肌肉蠕動的細碎音效,伴隨著呼吸的聲音,身體產生的微細動作自然被襯托出來。又或譬如邱娉勻以同名小說創作《When women were birds》,身為服裝設計師的她對材質非常敏銳,卻是攝影機的微距放大布料隨著光影的細微變化,看進肉眼不可見的世界。《When women were birds》透過布料的質地描繪女性細緻的感受,寫滿字的薄紗在風中飛舞,百摺作為書頁的隱喻,而開場的一幕,半透的薄紗後方漸漸透出年輕女性的面容,若隱若現。

2. 一加一大於二的技術

除了舞蹈影像本質的探索,群體如何合作也是工作坊重要的一環。工作坊第三天的一個練習任務「為別人簡單的概念編舞和執行拍攝」,讓每個小組都出一個題目作為別組拍攝的主題,然而拿到手中的卻是「抓一片下雨的雲」、「立體書」、「Flying Dog」、「A Smelling Turtle(蒐集氣味的烏龜)」【1】種種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題目。據此拍出來的影片很有實驗電影的味道,譬如「Flying Dog」鏡頭從不同角度節奏性的重複女舞者低姿銜起衛生紙的動態;「立體書」則是透過環繞的鏡面製造出立體的幻覺;「蒐集氣味的烏龜」讓女舞者趴在小滑車上移動,如烏龜探索感官與空間。

Sue認為這個練習並不是關於實現個人心中構思的創作概念,卻是關於群體一同「解決問題」的練習。因為這個天外飛來一筆的題目,小組必須共同發揮想像力,在現有的空間時間內完成練習,打破單一創作者為首的工作習慣,喚起每個成員的創造力。

成博民(Oliver Shing)的《Pupa蛹》是令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女舞者被色彩鮮豔的服裝包覆形成裝置或造型,在天台被乾淨明亮的遠景襯托出來,形成一幅幅主題清晰的構圖。服裝如蟬蛹巧妙的將女舞者包覆卻又賦予外加的感覺,女舞者手部細微的動作和象徵性手勢(譬如打電話)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與服裝作為與自己若即若離的另一個人溝通著,或許是她的情人,或許是自己投射出的情人的形象,最終女舞者從那些包覆著的服裝中解脫出來。成博民謙虛的表示,一個好的舞者,一個好的服裝設計,再加一個好的攝影,成就了這個作品。的確如他所說,《Pupa蛹》是造型、服裝、構圖、身體、敘事各個元素巧妙融合的一個作品,每個元素雖都點到為止卻恰到好處,仰賴各個專業缺一不可的緊密扶持。

就算工作坊的老師與學員各各身懷絕技,卻更需要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讓每個人的長才充分發揮。舞蹈生態系藝術總監彭筱茵像是媽媽一樣安排眾人的需要,對工作坊的活動內容、時間地點安排、人力資源分配都煞費苦心,巧思處處可見。

譬如在人力資源上,除了十四個正取學員之外,還召募對舞蹈影像有興趣的表演者,一同參與工作坊課程也輔助學員的作品拍攝。另外除了三位導師之外,專業的剪輯師與攝影師提供技術諮詢和身體力行,幫創作者實現天馬行空的想法,不會在技術關卡停滯卻步,體驗到舞蹈影像的各種可能。在空間安排上,以台北試演場為中心,兩百公尺為半徑的區域內,學員可以在其中挑選拍片的場景,包含公車站牌、天橋、河濱公園、廢棄工廠、中山高下、建築天台、卻有種「整個台北都是我的片場」的感覺,場景的多變充滿驚喜。而在時間規劃上,每一為導演其實都只有五個小時的排練、五個小時的實地拍攝,這樣吃緊的時間安排下,這組的導演還要身兼另一組的執行製作和另兩組的工作人員,然而也是因此,每個學員除了體會到自己的想法如何集結眾人之力一步一步的完成,也學習透過別人的眼睛思考,幫助別人實現心中的想法。

彭筱茵透過自身參與舞蹈影像節的實戰經驗籌備這次的工作坊,譬如美國維吉尼亞實驗電影節(Experimental Film Virginia)、與香港西九文化區及城市當代舞蹈團合辨的「新作論壇:光影舞蹈」計畫,將對於舞蹈影像的探索深植台灣,連結起當地的人脈,創造開放的創作環境。工作坊最令人欣喜之處,除了成果不凡的小品呈現,重新思考舞蹈與影像交會的火花,更是人與人的連結。創作者與剪輯師相約日後還要繼續合作,多年之後再重剪工作坊拍出的片段,讓舞蹈影像的熱情持續延燒。

註釋

1、舞蹈生態系臉書分享為:飛狗、微塵、鳥兒、一抹雲彩、陽光的熱能。文中則是呈現時我及時記下的影片標題。

《瞬間永恆:舞蹈影像工作坊》

演出|
時間|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