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莊珞郁(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學生)
由大量高密度的文字構成的舞台,體現介於受控與不受控之間的「意念」,令人備感壓迫。但,正是妄圖控制幾近失控邊緣的行動,得以使人發笑於它的荒謬。
歡樂與矛盾並存於同一空間,是《強迫意念》最吸引人的地方。
就內容而言,整齣戲的前半段幾乎笑料滿滿——女同性戀情侶曾經嘗試A片裡的角色扮演,只為達到性高潮卻失敗;年輕男子挺著大肚子要男人負責,原因竟是打炮後懷孕;小女孩平日裡很安靜,聽到黃色笑話卻會咯咯笑;牧師的小女兒只要自慰,就會背誦聖經……各種荒謬的故事相互穿插。但引人發笑之餘,我們也難以忽略那些似罪非罪的情慾想像,並在下半段的戲中,漸漸地牽起若有似無的線索——女同性戀情侶無法達到高潮,其實是心裡住著大鼻子女人;小女孩從小就不覺得情慾是羞恥的,遇上會下蛋的中年男人後,大聲的告訴男人對他的喜歡,甚而讓男人也漸漸喜歡上她。三角戀、戀童癖等大眾習以為常將情慾扣上的負面意涵,在戲裡,我們卻再也無法輕易為每個情慾想像貼上標籤。不論是擬以虛實交錯的手法,讓兩個獨立的故事彼此相遇,比如大鼻子女人與女同性戀情侶;抑或是翻轉情慾中的既定印象,比如小女孩主動接近會下蛋的男人;甚至是翻轉神對性的詮釋,比如男性懷孕的聖母意象、牧師小女兒誦經時宛如頌讚自慰的「阿門」,皆使得本不該存在、被世人貼上「有罪」的情慾標籤,增添了許多是非與真假難辨的轉化空間,使觀者笑聲連連的同時,陷入矛盾之中。
强迫意念(盜火劇團提供/攝影楊詠裕)
再就詮釋手法而言,呼應劇名「強迫」的性質,以快節奏與高密度的台詞貫穿戲的前半段,透過角色一邊與他人、他物互動,一邊輸出大量的獨白,反襯出強迫意念無人理解、無人知曉的寂寞;而配合台詞的表演方式,以時而舞,時而雙人特技,又時而如偶戲般操弄角色、及玩轉角色聲音層次的詮釋,昇華展演的誇大與娛樂程度,藉此與舞台上黑色的布景、流水滴答製造的零落感相互映照,表示意念無法如實傳遞,只能瘋狂流轉於角色的自白與無法言說的互動中。由此,既歡樂又躁動不安的氛圍盡顯於整個舞台,加上只能依靠不斷輸出的獨白補足角色關係的變化,情感的極熱之中隱約浮現的,反而是人與人互動中最冷漠的距離:想要竭盡全力表達,卻因無法向彼此言喻,或無法相互理解的失敗。而正是如此矛盾的拉扯,加強了角色受制於意念的力量,天天擾動著角色的內心,最終使滴答的流水聲匯成河流。
然而,擾動人心的,不只是「強迫意念」本身帶給劇中角色的困擾,還有「強迫意念」傳遞給觀眾的訊息。
强迫意念(盜火劇團提供/攝影楊詠裕)
若將重點放在舞台的布景、演員的表演形式如何渲染台詞,以達到戲劇中最大化的張力,矛盾與衝突帶給我們的訊息便顯而易見──既覺得聽覺被轟炸,又覺得多層次的音調引人傾聽;既覺得視覺被五顏六色的衣服與誇大化的肢體動作塞滿,又覺得舞蹈與特技備感有趣。「強迫意念」對觀眾形成了「強迫歡樂」,你並不全然能夠舒適地發笑。而此一擾動的源頭,在下半場以趨近遲緩的節奏中,得到了解答:強迫意念的本身是痛苦延滯的,我們所感受到的,即是明知痛苦卻放不下的荒謬,且無法忽視盡顯喜感的荒謬中,存在的那些痛苦。儘管下半段的戲,節奏稍嫌冗長,然而不以延續歡快熱鬧的氛圍,反而攤開強迫意念遲遲消散不去的孤寂,另有使觀者無法疲於「歡樂與矛盾」的氛圍之效,與戲中的角色一起繼續輪迴、受制於「意念」之中。
於是,在演出的當下,包含台上的演員與台下的觀眾,皆在實行明知不可為,卻仍忘不掉的「強迫意念」;享著不斷在內心糾結,卻離不開的樂。
《強迫意念》
演出|盜火劇團
時間|2024/05/26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