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五姊妹的嘴巴都縫起來《鬼地方》
7月
25
2025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林政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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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阮劇團即將展開為期一個月的演出計畫「噪音風暴」,由陳思宏小說《鬼地方》改編的同名作品打頭陣。《鬼地方》去年已於彰化劇場藝術節首演,白斐嵐與紀慧玲的評論,皆已經提及了原作與改編之間,阮劇團如何聚焦在小兒子陳天宏的主線上,並將小說中豐富的群像人物,濃縮進了由音聲與「弄饒馬戲」所凝練出的鄉土意象。【1】然而劇場的演出畢竟產生了一個新的文本,因而阮劇團的剪裁與重製,就不僅僅只是關係到在劇場條件下,如何為代言原作而調整敘事策略,同時也創造出了劇團對於「鄉土」的閱讀態度。

首先,阮劇團的《鬼地方》標榜著其台詞全數出自於原作小說,同時也以台語轉譯作為一大亮點。關於這些創作形式上的選擇,阮劇團做了不少顯得吃力而不討好的苦工。例如在首段的序幕中,音樂的渲染與念白未至,字幕先到的場景描述,隨著弄鐃、馬戲乃至演員台詞與身體的逐一進入,整個喧鬧的劇場空間隱隱處於失焦而過載的狀態。尤其,陳思宏的原作小說中,打散故事線與不斷切換視角的策略,成功地一邊建立敘事者的立體感,一邊引出引人入勝的歷史背景,高度仰賴不同敘事者各自的特殊性。例如,屬於父親敘事的小節,一定會全程以第一人稱來描述,這種質地上的線索,已經隱含著作者對於角色安排的重心皆有所不同。但在此次演出的序幕中,父親的第一人稱發言與其他視角並置跳轉,這種敘事功能上的不和諧,再加上舞台上散亂的走位,讓原本屬於各角色血肉的發言、原作中在每一節緩緩擲出的伏筆,並沒有發揮它原本的懸疑功能,而是襯托著音聲與燈光所渲染的「鄉土」幻景,在劇場的速度感中成為了一種眩目的誦唸。這樣的狀況,直到收束至小兒子陳天宏「回來了」的主軸上才逐漸好轉。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張震洲)

阮劇團聚焦在小兒子的三段感情上,重新拼接了菁仔欉、小船與T所引出的故事,確實讓演出開始明朗起來。其中無論是菁仔欉的高蹺與鋼管、小船的泳池倒影與滾筒,到最後講述T時的拋持碗盆,都讓小說中的文字不至於完全奪走演出的亮點。然而從結構整體而言,小兒子的三段感情,以及尾聲的幾段重疊身影的「母親」們,如果沒辦法合理地重新組織起來,那麼這些演示性的形式表現,並沒有辦法組成邏輯自洽的敘事。

在阮劇團的改編中,小兒子三段感情的節點,與最後母親乃至回鄉的決定,構成了一個對於「鄉土」療癒想像的閉環。小說中的小兒子被放逐到台北,到了德國後與島嶼決裂,但並沒有因此逃脫暴力。陳思宏的安排,讓來自鄉土的不堪與新納粹的不堪連結起來,也就讓兩種看似無關的暴力,變成必須一起解決的歷史問題。正是這兩者的一致性,促成了小兒子必須「回來」的動力。但是在這個看似完整的閉環中,卻少了一大塊致命的缺失。因為從永靖到柏林的一致性,必須要靠著留在廣義、狹義上「鄉土」的陳家五姊妹,透過大姊的束縛、二姊的疏離、三姊的受虐、四姊的瘋狂以及五姊的自殺等,種種縱使身留鄉土也難以解開的挫敗來鋪墊。五姊妹挫敗的軸線,方能夠進一步引出作品中至關重要,操縱著資本的王家。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正如小說中五姊妹在各自的生活之中回以沉默的姿態,在此次演出中,除了本身就極具神祕感的五姊,確實以鋼管的形式作為一種近乎神靈的狀態現身。其餘姊妹依然是處於失聲的狀態,而無法見到小說結尾中,眾人因為弟弟的回來而恢復生氣的吵嘴。且即使是具有一定篇幅的五姊,也並未如上所言,把握機會帶出王家所象徵的資本對於故事中眾人的摧毀。反而是讓五姊的受害者形象著重於與尾聲的母親們重合,將外曾祖母的受暴、祖母的守寡、母親的缺愛與婆婆的虐待,逐項去脈絡地述說,成為了一批限縮在性別角色下的蒙太奇。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林政億)

因此,在講述與T的故事時,代表姊姊的表演身體被留在舞台前方,明明肩負了接收小兒子遠從德國拋擲來的碗盆與憤怒,卻在最終小兒子的回鄉動力與和解中缺席。舞台劇選擇聚焦在母親的歷史上,但即使以母親作為核心的關注,仍然有幾個問題。首先,我們難以不注意到,原作中遠在波羅的海,以T的母親的視角,同樣也具備了收束小說與演出結語的「別哭了」的和解關係,但卻獨獨缺席在尾段母親們的形象之中;又如果母與子的和解如此重要,為什麼最終母親在宗教的資本市場取得成功後,搭著殺蛇人的高級轎車回來與子女們相逢的情景也在此缺失?

這些真正關乎和解,以母親角度切入的關係,選擇性地讓渡給了狹義的鄉土地緣,以及受害者面向的性別象徵。在最終的結尾,當所有的悲情被歌聲超渡,舞台上再次召喚出了對於鄉愁的幻象。舞台中央圍繞著圓桌的姊姊、家人們,輪流講一兩句代表性的台詞,並不斷招手迎接台前徘徊的小兒子。透過這些鬼影所塑造出的溫情鄉土中,既沒有語言的尋回,也沒有身體的重建,濾除了落地的全球資本的侵入,更剝離了在性別之下的生存掙扎。陳思宏的原作中,回家是因為無處可去,而提問:「風的起點在哪裡?」。但在這裡,舞台卻顯現著一種急切,藉由同性、女性來答覆出一個回得去的終點——鄉土,一個隆隆作響的鄉土,一個「把五姊妹的嘴巴都縫起來」了的鄉土。


注解

1、白斐嵐,〈形象模糊的故事,感官深刻的地方——《鬼地方》〉,表演藝術評論台,2024年11月8日;紀慧玲,〈文字燔飛,燒出一座懸城——《鬼地方》的氣味佮色水〉,表演藝術評論台,2024年11月8日。


按:標題引自陳思宏《鬼地方》第三章第六節標題。

《鬼地方》

演出|阮劇團
時間|2025/07/18 19:30
地點|PLAYground空總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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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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