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昱君(表演藝術評論台編輯)
最近在讀《未來思考》(Anthro-vision)這本書,恰巧讀到書中第13頁由宋世祥教授寫下的序文,呼應了近日的思索:「⋯⋯想理解華爾街的金融精英為何希望回到辦公室工作,就得理解交易員隱而不顯的工作與社交模式,而這單靠線上會議是無法達成的。」【1】這個人際間「隱而未顯的交流」之必要,使我聯想到表演藝術領域長年來的探問之一:
「是什麼吸引我們親臨現場?」。
這個問句在業內時而浮現、時而隱沒,因著疫情猛烈翻攪,引起討論一陣子,便小結在線上演出以及檔案化的應急策略,【2】可能順水再流過也就溫水煮青蛙。但,去年十一月Chat GPT突然橫空一鳴,同樣的題目再次被提起,而且是各行各業都加入辯論:「人有什麼是無可取代的?」實實在在擁有的肉體與第一手體感,大概是最好入門的切入點;表演藝術裡頭的「現場性」大約是異曲同工。
回到上述引用的序文。是否有人能再以語言去進一步分析,是什麼東西它「單靠線上會議無法達成」?實際上是什麼,它若不「現場(v.)」便失去魅力與引力?
在文學層次上,我們或許稱它為「氛圍」、「感覺」,或有稱「氣息」、「場」,但分野越辯越不明,最後乾脆就稱「現場性」,並且堅持著這三個字已然無法再解構。但它們總是個什麼吧?那,究竟是什麼?
以藝術之名擺陣
擔任過表演者的人,也許玩過這樣一個演員功課:矇眼完成一件日常瑣事。
全程矇著眼睛,從脫衣、開水、測水溫、沐浴到擦乾穿衣,洗好一場澡;或穿越客廳、穿越障礙,平安抵達房間,就算完成任務。在這個練習中,矇眼是必要的,理由可以簡單想見:將覺知單純化,盡可能排除干擾,以放大特定感知。
這條矇眼布,雖然是個小動作,卻可以被潛意識判讀為結界的設立,儀式性地在練習者體內建構出一個「非日常時區」,允許裡頭產生一套不同以往的運作法則——外界的存在感頓時變得微弱,你因此重新感受到自身與事物之間的親暱與張力。【3】——水交社大草原四周的圍欄,也許正是在車水馬龍間框出這樣的魔法陣。
聲響築網
不過假使真有魔法,它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作用,須滿足不少條件才真正將人推入情境。回到 FOCASA園區,我認為聲響的功勞非常大。
想像這個畫面:舞台上聚光燈照著一位演員,他頭戴耳機,你正聽見背景的超大聲音樂,下一秒演員把耳機拿下,音樂瞬間變小聲,小得恰如其分,使你恰巧誤會聲音是從耳機傳出來的——這便是影響情境和知覺的能力。
我並不確知藝術節團隊在音響的選用與配置,在哪些點上曾繁複討論或者掙扎過,但確實,跨過區隔園內園外的矮欄杆,入耳的世界是有不同。方形園區裡,高有四層樓、十六公尺的V-13帳篷是焦點,向外擴散有零星的表演單位在六個定點舞台【4】交替獻藝——如果我們把每一個定點舞台都想成一個小圓球,它們通通被擺在一塊大草原上,小圓球到小圓球之間肯定是有間隙的,不過在 FOCASA園區裡,聲響雖然隱形,卻很完美地扮演了小圓球的延伸體,像是從圓球的核心吹出泡泡,而每個泡泡的泡泡壁,恰如其份地輕碰在一起:不至於漲破,亦沒有分離。
FOCASA期間,水交社文化園區裡還有另一個藝術節。實際查過活動期是四月才開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二月底那幾天已有前置的攤商、活動和人潮了。等待V-13帳篷演出的時間空檔,離開 FOCASA,在隔壁的活動場域刻意待了一陣子。當時人潮並不算少,食物攤販也大排長龍,但我卻沒有被這個活動「黏」著的感覺,這是為什麼?替我解密的是食物街旁邊的樂團Live演出——草皮上的兩顆立式喇叭,聲音明顯散射在開放空間;在旁邊買食物時,會清楚聽見約莫四、五十公尺遠的表演者談話,但進到表演區觀賞演出時,卻反而覺得眼前的表演散了焦。並非是表演者魅力的問題,而聲音的投射狀態確有影響。也許是表演者與喇叭的距離,表演者的肉聲與音響傳出來的音量並不和諧,因此我對空間的判讀是朦朧的,表演場域的疆界並不是很確定,排除不掉外來的聲音,以致無法專注享用表演場域的聲音,人可以在現場,精神卻是散的。臨近演出時間,再回到 FOCASA園區裡又能再度感覺到一種親密,為什麼?於此我猜測,也許聲響也築出了一道隱形的網,把人擒在裡面。因而「台南甜、台南黏」【5】並不止於概念,而有意無意地被實現了。這與戶外喇叭的指向性有關嗎?與它的位置有關嗎?音量有關嗎?若團隊確實在這上頭下了工夫,憑主觀體驗來說,是有了很足夠的效用。
除此,不定時的「村長廣播」以及為了防止眾人被草皮固定繩絆倒,而「請把腳抬高、請把腳抬高」地在園區裡穿梭、反覆提醒,也以「創造共同任務」的方式,幽微地擔任著黏著劑。
FOCASA馬戲藝術節(© FOCASA馬戲藝術節提供/攝影Rafael Wu)
創作者的願景,與常民有多少距離?
在帳篷內觀賞《We Will Drum You》演出時,有短暫的一瞬間使我印象深刻。演出快結尾,Fills Monkey的兩位表演者將觀眾切分為兩隊,以比拼為由,邀請大家站起來跳舞、發出聲音,來表示對他們的支持。兩位表演者確實很有魅力,在場觀眾看似不太抗拒得了,就算害羞也大致扭捏了兩秒就站起身來,但正好,我右邊的一個小男孩例外。在他興奮地站起來吼了一聲之後,旁邊的長輩馬上喝斥:「不要叫!」,然後要他坐下。男孩坐下了,規矩地坐著。我感受到一陣壓抑,也感受到那股按耐的躁動,除了暗自可惜,也思索著這是否就是難以破除的身體規訓?這聽來可能有點地圖砲,但,確實北上工作十餘年的我,只要回到臺南家鄉,也仍然會突然變成「另一種身體」,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事實上很可能這才更接近大多數的狀況。
南下前曾傳訊給六七位臺南舊友,有住市區的,也有永康、歸仁等地。不知道藝術節消息的佔大多數,其中有一位在同事鼓吹下已經買了帳篷票,但完全不知道他即將要走入的是一個為期四日的藝術活動園區,只知道某個晚上要看演出;我也在現場有一搭沒一搭與少量陌生人攀談,或偷聽在園區內野餐的人講話。內心被觸動的,大有人在,只是評語多半僅止於「真讚」、「好敬佩」【6】,「就走走看看,吃個東西也不錯。門票又不貴。」或者聊著與演出無關的事情。合理推論有二:一、「被觸動」是一種直接體感,要用語言交流,說有多難就有多難。二、前幾個段落所提到的任何體感,很可能只屬於我,而不能全然通用於其他進到園區內的觀眾。
所以,這樣的大型藝術活動,能帶給人們的解放是什麼?能引發的體感能多豐厚?
回到《We Will Drum You》演出現場。後來身旁那個小男孩還是站了起來,背叛了身旁羞赧而身體閉鎖的長輩。他跟著台上小聲他就動手指,大聲就扭軀幹。小孩的感官是否最直覺?人的身體,是很難抗拒聲響,並且,很渴望回應所有外來聲響的。而如何在一個合適的時、地,建構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場」(field),來回應這股渴望回應的渴望,也許就是藝術工作者的功夫所在。
陣擺出來了,你人要走進來體驗
FOCASA馬戲藝術節原預計於去年舉辦,不巧碰上新冠疫情,今年2023成了正式的第一屆。
我並不確知四天下來的總入園人次,但人在現場時,肉眼所及,全時段的人潮確實都很滿,V-13的票券印象中也是場場售罄。經歷了長達兩年的疏離訓練,這個規模的人潮聚集,反倒帶來了一種「復古」的體驗,也許是因此才跟身體有關,人們藉由這樣的重聚,讓體感復返,或說,進行自我重建。在這個脈絡上,我並不認為去評判藝術節是否成功,是個有意思的切入點,因為它發生的時間點,已然使它完善地呼應了不少人的現下需求——相聚,並讓事情發生。
身為南部子弟,水交社在成為文化園區之前,我對它的印象就是向外敞開的平房與小巷,以及,麵很好吃;這個空軍眷村雖不是我的家園,甚至於我的個人歷史無太大相關,卻總有「鄉」味,因為我曾到過,而且在那裡有過互動。
26日下午,臺南市長黃偉哲到場擔任一日村長, FOCASA水果攤的舞台上,主持人拿著麥克風對著人海有獎徵答:「 FOCASA是什麼意思,有沒有人知道?」,答案揭曉,casa是西班牙文裡頭的「家」;來來去去的人,也可以將一塊不屬於自己的地方當作家嗎?也許可以,只要有共同的回憶。 FOCA做到的可能是,透過一座可攜帶的帳篷,將「家」的意義也帶著旅遊——讓它可以被共享,可供更多人棲身,於是我們進到裡頭,體驗著一種「情態氛圍」【7】。
FOCASA馬戲藝術節(© FOCASA馬戲藝術節提供/攝影Rafael Wu)
是否能夠繞過「以資源結構去檢視成果」的「責任」?我曾這樣自我提醒,但這個提問簡直是高估了一個單一個體的權限——無論觀點為何,我終究只能為自己第一手的體感經驗負責。我並不敢說是哪個資產階級,才有餘裕擁有在園區中耗掉一整天的雅緻:在晴朗的白日入園,聽一整個下午的熱鬧、腳抬高練一下午的大腿肌力,然後累到在某個角落坐著發呆;晚餐時刻和攤車前的人潮一起排隊領受傍晚的風沙、拂身蒙面、吃飽了進V-13看場演出,再出來時已天黑,全是打卡很美的黃光燈泡。更無法在理論層次上去探究,這場園遊會讓人快樂,是否只是因為它滿足了眾人「自戀」的結果?【8】
但不可忽略的是,這塊存在只七日的非日常時區【9】,確實在期間內為眾人所有。隨處可見野餐墊,或是在小帳棚裡待了一整日做自己的事,進到園區的人們,自主性地重新劃分疆域,參與活動和演出的人,則是探索自己的能與不能,經由這個參與,人在體內可能會多生長出一個新的自我樣態,甚至可能帶出園區。
在帳篷內等待《嘛係人》開演前,我右邊的陌生人開口向他旁邊的陌生人講話,於是我也向他攀談,發現他是從高雄來的。為什麼願意特地開車來呢?「好像也沒為什麼,就是上次看過一次這個團的演出,覺得很好看,就想說那這次還可以來。」如此而已。
絲毫未提及馬戲身體,因為我認為那是劇場裡的事。走出來之後能討論的,是觀眾的身體,裡頭起了什麼變化。總有什麼,是回應著台上作品的聲音。
註解
1、《未來思考》(Anthro-vision),Gillian Tett著。引用段落取自「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粉專創辦人宋世祥所撰寫的推薦序。
2、參考:〈數位未來 改變你的表演藝術「觀」 表演藝術的記錄未來式〉,吳孟軒。以及,〈到不了的地方?〉,林人中。
3、《空間詩學》頁6-10。本文借用余德慧序而改寫。內文節錄:「想像你是住在森林深處的一間茅屋,與外界切斷一切關係,然後活化了人與事物之間的親暱感:『因為外在世界的存有感被減弱,反而感受到自我親暱的質地與張力』。」
4、請見 FOCASA馬戲藝術節官方介紹的六個定點舞台(V-13帳篷除外):https://focasa.art/about/
5、本次藝術節的主要概念。參考:「2023《FOCASA馬戲藝術節》台南登場!專訪幕後團隊:表演不只是一個場館的事,必須跟整座城市黏在一起」
6、家父家母觀賞法國團隊GOM的演出《A Simple Space》之後的評語。事實上,他們看完後還是搞不清楚團名,但無損內心的愉悅感受。
7、《空間詩學》頁6-10。本文借用余德慧序而改寫。內文節錄:「家屋則是自身的棲息處,但是指的是『非現實』的那部分,也就是『情態氛圍』」。
8、參考《台灣身體論》頁153-157,〈消費社會的身體論〉。王墨林。內文節錄:「消費社會的『自由時間』是貨幣再分配的重要儀式,工人社區附近的牛肉場、戲院、夜市,或是白領階級下班後常去的啤酒屋、酒廊、電影院、健身房等身體休閒空間,都呈現出用不同意識形態而加以區分的階級空間。身體在這裡被片斷化,形成各種不同的慾望,傳統祝祭中的身體恍惚情境,被消費意識轉化成散亂繽紛的快樂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官能刺激。盛大的貨幣再分配儀式象徵著階級權威,消費的形式取決於資本⋯⋯」
9、 FOCASA馬戲藝術節為2/22-2/28,V-13帳篷有邀演的日子為2/25-2/28。
《FOCASA馬戲藝術節》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23/02/25、02/26
地點|水交社文化園區旁大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