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多年來的學習與生活經驗累積所知,台南這座城市的人文、地景,若是要考掘古今變遷,猶如紋理豐富的千層派,受到水文、地理、政經發展等因素影響,一層層的覆蓋、改變著,即使有些線索尚存,也越來越隱晦不明了。也因此,若是安步當車,遊走於台南老城區的巷弄之間,或可藉由足下的地勢升降、密集成線性畫面的連續水溝蓋……追想府城古地圖上的丘陵起伏、河川伏流等過往遺跡。
四月份的一個週日晚上,筆者參與/觀賞了「耳邊風工作站」現地創作發表。該計畫乃是選擇以其團址所在的大德街鄰近範疇為基地,邀請線上報名觀眾於台南市中西區大德街73巷8號集合,戴上導覽耳機,準備出發,在主要敘事者/說書人的帶領下,走過大德街、國華街、西門路一段、和意路一帶,包括了存在於清朝至上個世紀的府城小西門遺址、台南監獄原址等處;最後整隊人馬被帶進大億麗緻酒店旁的錢櫃KTV某包廂內,結束整晚估計約兩小時的城市漫遊。
這個計畫的完整名稱為「城市打版術:小西門下的地景重返」──《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從字面上可以拆解出計畫主持人角八惠的劇場美學發展背景,以及本計畫內容重點。
首先,「打版」二字,讓筆者連想起角八惠千禧年後十餘年進行劇場服裝設計,喜歡強調將服裝與身體的關係視為空間的概念,對應於這次計畫相關理念頗有其脈絡關係:「如果將身體比擬成一座城市,那麼身體經驗則是形塑城市意象的重要介質,因此,我們是否可透過某種方法或工作術探察城市中的身體經驗,將隱匿在其中的扁平記憶還原並重塑成為一種具體性的城市精神意象。」【1】
再者,「城門」、「魚塭」與「死刑犯」這三個關鍵字,即是當晚漫遊路線走過的三個現已消失/看不見的城市地景,也分別成為三位年輕創作者張婷詠、蔡蔡(「妳太甜」)、楊舜名(「楊大德」)創作的內容題材。
在親身參與/觀賞完畢之後,筆者認為,這個現地創作發表計畫本質上是以「漫遊」作為一種啟動城市記憶重塑的手段,也是承續耳邊風工作站近年開始關注台南地方文史議題的行動。一如其「演出說明」所說:「《城市打版術》是一個測繪在地記憶與事件的行動。透過考現學方法將『聚落扁平記憶原型』解壓縮並進行『身體放樣』、『聚落再記憶』與『現實縫合』。」【2】
於是,整晚的行動從耳機中傳來張婷詠以說書人之姿登場的招呼語揭開序幕,先聽到的是張婷詠以大家眼前一片高聳的鐵板牆引出了一段小西門遺址有關的佚史,正經八百,不料話語頓轉,旋即告知此為虛擬杜撰(引得觀眾微笑),便開始介紹左右鄰居小霜奶奶、小雪奶奶長年生活在此的諸多懷舊記憶──從這裡開始,可說已經定下了本次計畫呈現作品的基調:真實的環境素材,參雜著虛構成分。
好像城市觀光旅遊主題團的一行人,開拔後第一個停頓處,被引導進入大德街一個狹長且沒有屋頂的街屋廢墟內,席地而坐,抬頭可見夜空,僅見左右兩面牆壁高聳,眼前第三面屋牆襯著夜色成了螢幕影像的最佳背景,這裡播放的是蔡蔡(「妳太甜」)以魚塭命題創作的影像記錄。雖然乍看類似紀錄片,然而鏡頭內不同於台南魚塭的地景,加上荒謬詭異的人物造型動作等,加上猶如不斷重複、跳針的訪談配音,最後交織出一種荒涼孤寂的力道,構成「偽紀錄片」的特殊張力。【3】只是,就影像內容在畫面與聲音之間的不相關,仍存在著難解的斷裂,有待進一步處理。
至於一路喃喃囈語的說書過程,涵蓋了包括文史和在地生活日常的導覽、行為藝術兩種性質的呈現,因此不可否認地,表演者張婷詠得不斷進出不同的角色定位;當切換不清楚時,整體的流暢度和訴求目標就容易出現裂痕。筆者以為,當大家看著馬路對面的張婷詠從西門路一段747巷口向東穿越車水馬龍、急急來回奔跑,兩手拿著滿滿兩杯水,沿途揮灑水滴,同時聽到急促的喘息聲,加上兩邊來往車輛所帶來的危險感,可說是整晚觀演過程中最為感受強烈的片段,且落成雙線的滴水痕跡,明白暗示著一種已然消失的河道,構成相當動人的表演意象。事實上,這段所在地點具有複雜而怪誕的史地紋理;【4】因此,當張婷詠站立在馬路中央的分隔島,似乎有向北遙望的片刻,如果能表現得更明顯,肯定可足以讓觀眾具體同感歷史謬誤,為之慨歎。
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耳邊風工作站提供)
一行人的最後一段,來到表演者楊舜名站立的荒蕪草地上,被要求進行類似「放風」的各自遊走或定點獨處後,然後帶隊進入錢櫃KTV包廂內,在〈黃昏的故鄉〉的旋律中,轉入「死刑犯」的故事命題。
若是以三個年輕創作者的背景而言,這個現地創作發表計畫,仍是一場表演活動;於是,整體的環節串連、銜接的節奏,以及表演文本企圖傳達的故事或訊息,仍然被期待具有某種程度的戲劇張力。
也因此,途中在一個社區小公園穿插的一段真人現場撲克占卜,可說之於當晚整體而言,需要再加討論處:一來是「香香夫人」的劇場素人身分對照於其他三人藝術創作者,以及當場介紹其塔羅卜卦工作室的宣傳行銷意味,實在顯得尷尬;二來,筆者設想,如果為了引進在地居民參與,或是其他增加地氣等考量,應該調整該段執行手法、前後轉折方式,或許可化解前述尷尬境況,得以附加本計畫成員納入在地居民的特色之外,進一步發揮其卜問解惑的專業角色,藉以暗喻該區域史地紋理的未來前景渺渺茫茫。
總之,當晚的漫遊經驗,動線曲折,大家有如揪團一起探訪老台南舊城區的幽微巷弄,種種日常景緻在夜色籠罩下一一被賦予了奇觀感,容易讓人覺得新鮮而有趣。這想必有別於多數人的日常經驗,加上許多時候耳機內的長篇喃喃述說,雖自有一種飄忽不明的意趣,但也造成了訊息傳遞模糊不清。譬如,西門路曾經是府城在明清以前的海岸沿線,因此西門路東側許多彎曲巷道其實都可能是當年水流的遺跡,若有密集的水溝蓋便是最好的明顯印記──既然已經將觀眾帶到了現場,卻未能讓觀眾有所理解並體會,將表演行動的身體參與和「地方感」的認知產生具體連結,實在可惜。【5】
筆者事後回顧,感覺一行人有如夢遊一般,恍恍惚惚、跟隨踩踏過境,是否能夠真正了解(或至少有感)腳下走過的歷史場景,不免有所疑惑。不過,作為推動城市集體記憶重新再建構的目標,「持續行動」才是重要的,也是更為令人期待的後續發展。
註釋
1、摘錄自「城市打版術:小西門下的地景重返」──《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節目單「關於計畫」文字,內容有角八惠的自述:「在此基點上,試圖借用服裝經驗中的打版概念,將城市的記憶原型樣貌,經由對其解壓縮的程序及身體放樣行動使得城市聚落記憶想像與現實相互縫合。」
2、摘錄自「城市打版術:小西門下的地景重返」──《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節目單「演出說明」文字。
3、參見「城市打版術:小西門下的地景重返」──《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節目單「演出說明」文字:「計畫主持人角八惠分別邀請三位年輕創作者以各種可能沒財或路徑記錄『小西門聚落日常』、『漫遊者路上荒謬趣味』、『偽事件』或『虛構人物標註』等,試圖以錄像、劇場、現場參與等藝術行動召喚或移轉縫合小西門背後的集體記憶。」
4、根據現有文獻資料顯示,小西門遺址碑現在所矗立的位置是小西門圓環上獅子會的時鐘旁,但其實真正的確切位置原先被認為是西門路一段761巷巷口,後來被更正是在西門路一段747巷口對面。現在我們所看到位於成功大學光復校區的小西門(上寫靖波門),是在民國五十九年(1970年)因為道路拓寬而遷移,後來因成功大學要興建文學館新址,拆除了部份城垣,且被弄反了門樓與門洞的配置,維持至現今。
5、參見「城市打版術:小西門下的地景重返」──《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節目單「關於計畫」:「歷史是屬於統治者的,那些做為記憶工具的大歷史似乎無法觸動內部想像,反觀回到陋巷中,每一位漫遊者所建構的幽微記憶的疊圖,諸多看不見的地景透過敘語重複來回震盪似乎創造了更多真實可見的記憶現場。」
《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
演出|耳邊風工作站
時間|2019/4/14 19:30
地點|台南市小西門原址及週邊公私領域、錢櫃K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