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刻,與兩側緊鄰的家屋等長,無建築的暫棄空地,影像於底部的牆面開始播放,斑駁、裸磚的容貌硬生生疊在影像上,像無法美容整形的傷疤偏偏長在臉上,誰都無法視而不見。影像中的人,走在廢墟、窄巷,活在社會邊緣,畫外音有小霜奶奶的口述故事,她提到好幾次以前,以前監獄的犯人會到魚塭來勞動,她一再重複述說這組記憶,重複到更像她創作了這組記憶。
看了影像一會,我往後退,退出左右不再是家屋側牆遮擋的巷路,夜晚的風才如常襲來。香港講古佬雄仔叔叔,說:「沒有風,哪有故事?沒有故事,我們的生活如何安頓?」沒有風的人生,何以安頓?就像我們最後停駐的點,隨創作者/表演者(楊舜名)從大路邊一處鐵皮工程圍籬內的空地,走入一間連鎖KTV的包廂,一棟仍熱鬧經營的大樓,卻是以前的台南監獄。包廂內,表演者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唱著日文歌,同時又點不到要唱的歌(還是,那些被卡掉的歌無法唱出口?)與舞蹈;風是冷氣的風,冷得讓人不舒服,風從無風的監獄擠穿出來,把完整的故事吹碎了。
演後座談,三位創作者自承他們收到的命題分別是魚塭(妳太甜)、小西門(張婷詠)與監獄(楊大德),卻一概面對著「消失」,但又各有各的虛構法則;譬如你太甜始終找不到魚塭(水萍塭),只能一再聽到小霜奶奶講述以前犯人會到魚塭勞動的記憶,譬如張婷詠不斷錯置事實所在的地點,似乎「流傳」比「標定」更重要,譬如楊大德從空無一物的待建用地走向黃金時段的KTV,更像曾在此勞動、住居的人走回監獄時期,渴望拾回破碎的歷史和語言。我們隨漫遊者(張婷詠)漫遊的這一帶,曾座落於舊城區之內的邊角,城牆與城門的拆除、毀朽,並不保證記憶的保存,而更可能讓人習慣忽略、遺忘。這一晚的漫遊,亦是對紀念碑式地景巡禮的質疑。於是,這些口述、影像、漫遊、歌唱等等,幾乎成了那句時常為人引頌,文學家葉石濤名言之反語(抑或陰影式的深度描述?)──「台南是一個適合人們作夢、幹活、戀愛、結婚、悠然過活的地方。」
也因為這樣,銜接小西門與監獄段落之間的塔羅橋段,雖然位址選在曾有日本東亞戰爭時,民眾遇空襲速躲該堂香案下便能倖免的和意堂旁公園,隱隱有著反敲信仰何在、時代變遷的意味,卻把這一路遭逢的「消失」所帶來的「從空白開始認識」、把「我」鬆開的未定域感給固定化了,也把這一路「漫遊」所帶來的「不連續的連續感」給擱置了。
受固定、擱置的身體感當下,倒是令人想起一開始那部影像裡出現的開光雞,開光後靈魂即死,不能殺也不能放,在路上橫衝直撞,直到老死──在地景消失的時代變遷裡,究竟還有多少的犧牲體,交換了今日城市的光鮮亮麗?這件城市的外衣,不就是影像裡那人沖完澡,裸身蹲在廁所地上、削去魚鱗所流下的那灘血?那裡,有風嗎?而漫遊著的我們,真的比那隻雞還有靈魂嗎?
《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
演出|耳邊風工作站
時間|2019/4/14 19:30
地點|台南市中西區大德街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