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與亡魂──政治受難者的再現與表現
8月
26
2019
白噪音(饕餮劇集提供/攝影陳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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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噪音》

演出:饕餮劇集

時間:2019/08/02 21:00

地點:台大藝文中心雅頌坊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18/10/20 19:30

地點:台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音樂與戲劇中心

文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近年陸續有多部以白色恐怖事件為主題的劇場作品上演,包括小劇場、VR、沉浸式劇場、兒童劇、繪本故事劇場等等。這些政治意味濃厚的劇場創作,以敏感議題為創作核心,一再揭露不被記載的歷史,並給予受難者家屬些許撫慰。此外,劇場作為集體思考的藝術媒介,可以創造什麼樣的當代角度來回觀暗黑台灣史?帶給觀眾什麼樣的觀看經驗、集體想像與當代寓意?

差事劇團的《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以下簡稱《范天寒》)與饕餮劇集的《白噪音》,都是以白色恐怖為核心的全新創作,在形式、媒材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卻呈現頗為不同的當代寓意。兩部作品都採用戲劇和肢體兼容交錯的敘事模式,使用現場即時投影,善用硬體空間變換場景,連結不同的抗爭歷史,以「當下」作為回返白色恐怖事件的座標。《范天寒》以虛構的人物串接白色恐怖和多起社會運動事件,顯現受難者與抗爭者的人性與掙扎。以層層疊疊的交叉辯證手法,迫使觀眾對歷史與已知的世界,再度燃起反思與詰問的迫切慾望。《白噪音》演繹了一群為民主自由而奉獻生命的烈士身影,連結當下的香港反送中抗爭運動。對於證言和歷史資料,採取了相關劇場作品較為少見的角度──醫療視角,作為迴返白色恐怖事件的座標。

亡魂──歷史的預言性

《范天寒》以虛扣實,透過多重時空人物建構歷史的預言性。以《人間雜誌》當時為保護當事人取的假名──范天寒,貫穿白色恐怖的監牢與家園、遠東工運抗爭的廠內與廠外勞方、華光拆遷抗爭者個人的經驗與惡夢等等。時間上橫跨了五○年代到當下,場景上從客家、白色恐怖、工運、華光迫遷、劇場空間到私人童年回憶。這些跨時空人物的現身,展示了各自語境與脈絡的現實性。媒材上從肢體表演、紀錄片到劇場當下。透過現場即時投影,以及從上舞台對著舞台和全場觀眾席「拍照」等方式,將演出當下的劇場、演員與觀眾,都捲入這場反思的漩渦。這些建立在全然不同時空、脈絡下的「現實」,互相衝突、各自為真。有趣的是,導演沒有企圖透過戲劇手法調和其差異性,而是以多重交叉組合展現其中的差異性,並透過兩度中場休息留給觀眾反覆思考的空間。

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柯泓宇)

亡者、他者與我們

召喚亡者。《范天寒》中說到:「在一個地方發現三個墓碑,那表示整片都是墳墓了。」每位受難者的後方,隱約地浮現滿山遍野的受難者身影。舞台上椅子的數量,一直維持著比表演者人數還多一張。當全部的表演者圍坐著一張空椅子,這個隱形的受難者,存在並缺席的他者,形體雖不存在,意指的對象卻不斷擴大,既是「范天寒的弟兄們」,也是尚未顯身的受難者們,或許也是觀看這個隱形的「他者」被圍攻的「我們」。當戲劇時空從五十年前持續不斷地往當下逼進,雖然各事件的時空、緣由乍看之下各不相同,但能發現在各事件中相似的脈絡:人性時而掙扎抵抗地發出光輝,時而軟弱的癱倒在陰蔭之處。時空不斷前進,然而在歷史的陰影裡掙扎的受難者,卻從未斷絕。當戲劇時空來到當下,觀眾連同演員和劇場一起被拍攝、紀錄起來,戲劇的時空超越了當下,往未來前進了。歷史傷痛並似乎不再只是記憶,也是即將發生的未來,過去與未來的亡魂成為觀眾心頭難以消解的黑影。

大體──醫療視角的共感

《白噪音》中醫療場景跳脫了常見的受難者自我陳述,而是透過第三方――醫者/醫療行為,將有限的白色恐怖歷史資料的再現帶出高度的客觀性與渲染力。醫療場景共有三幕,心理診療、大體解剖與死刑綁縛。開場第一幕的心理診療,一位剛才獨坐屋中良久,重複接起無聲電話的年長女性,獨自面對溫和而淡定的年輕白袍醫者,即便熱切、友善而略顯焦慮的想要配合診療,但無論醫師如何循循善誘,總是無法說出「疼痛」或「刀」等等字眼。在醫病對談之間,展現了不同世代對白色恐怖截然不同的經驗,凸顯受難者及家屬之間,仍存在著時間流逝也無法抹去的傷痛。

在大體解剖場景中,全體表演者穿著白袍、口罩與醫療手套,看似常見醫療教學場景。然而,這位身上有數個彈孔,或許比周遭醫科生更年輕的大體老師,在眾人的靜止中從屍袋中緩緩坐起,侃侃而談為何意外的成為「大體老師」。當受難者以大體的亡靈姿態自我陳述,這場既生且死的大體解剖,是一場對國家迫害的強烈控訴。在死刑綁縛的場景中,表演者一邊解說死刑的綁縛與槍決方式,一邊被暴力地綁縛起來。訴說白色恐怖不僅未公開審判,死刑更是立即處決。家屬是同時收到判決通知書和遺體請領通知。其中又有多少家屬負擔不起領回遺體的昂貴費用,而致使兩百多位受難者遺體在荒煙漫草的竹林中,無人知曉的度過了三十多年。死刑犯能夠明確留下的,僅有槍決前後的對照照片,國家唯一在意的是確認死亡,帶出極高強度的國家機器與政治暴力。

《白噪音》中相對於舞蹈場景濃烈的死亡和壓迫氣氛,醫療場景的日常對話和淡定陳述,卻有更強烈的情緒感染力,讓筆者安坐觀眾席,卻有牙齒打顫的身體感。

大體與烈士的斷裂

《白噪音》以醫療行為的戲劇場景和肢體舞蹈表現兩種敘事方式交叉進行。在觀眾入場時,表演者隱身觀眾之中或來回發放傳單,毫無自覺接下傳單的「我們」,或許也是將被審問的對象之一。T字形舞台空間讓表演空間與動線有許多變化,更將觀眾入口瞬間變成不斷傳來槍響的監所入口。翻轉舞台左側窗戶透光的問題,從窗外打燈到舞台上,營造充滿死亡與受難意象的舞蹈場景。在舞蹈場景中,多次使用一個接著一個往下接續動作的方式,來製造強烈的氛圍。因此,雖然有滿天飛舞紙飛機的自由意象,更多次出現表演者毅然決然往死亡或苦難走去的舞蹈意象,甚至是一個接著一個往槍聲來源走去。這些舞蹈場景中反覆出現從容赴義的烈士姿態,跳出了歷史再現領域,走進了創作者的詮釋與想像領域。在相對客觀的醫療行為與相對主觀的舞蹈詮釋,在大體與烈士的意象之間,出現了敘事結構上的跳躍與斷裂。

受難者與烈士。就目前資料所知,白色恐怖受難者,多數是在當時的政治時空背景之下,意圖透過知識的力量改善社會的知識份子,甚至只是被牽連或誣告的冤魂,並非意圖以肉身衝撞體制的烈士。將受難者作為烈士來追思可以理解;然而,值得留意的是,《白噪音》透過醫療場景建立受難者身影、透過舞蹈場景控訴迫害與死亡,並沒有處理其間的公理或信念問題。當創作團隊在白色恐怖議題作品直接置入香港反送中運動的影像與表演,兩者的時空背景差異沒有被交代或處理,僅僅對英勇的烈士姿態做了類比。所謂的烈士,都意謂一條青春生命的隕落。歷史傷痕的再現也包含著提醒後人不要重蹈覆轍的意義,面對當代正如火如荼進行的社會運動,將白色恐怖與反送中運動做烈士的類比與對比,筆者認為並不是一個恰當的詮釋。

劇場證言的再現與表現

《范天寒》在表演上讓觀眾投入、共感,在結構上讓觀眾疏離。以虛構人物串連多起真實事件和抗爭,透過多層辯證建立了歷史的反覆性、人性與理念間的危險性,為觀眾建立了一種詰問、懷疑與反思的迫切。歷史傷痕已經不再囿於特定人物或時空,而是一種從未癒合,時刻籠罩於「現實」蔭影下的痛楚。《白噪音》以醫療視角揭露令人不忍直視的事件真實性,同時塑造了一群為民主自由而奉獻生命的受難者身影,雖然敘述結構有些跳躍和斷裂,確有很強烈的渲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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