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抬頭仰望,隨風而逝的《TIME》
3月
28
2024
TIM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林峻永攝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37次瀏覽

文 鄭宜芳(專案評論人)

1999年的多媒體歌劇《LIFE》是坂本龍一與高谷史郎首次合作,這部結合了裝置、文本、影像的作品,以三幕的結構:從戰爭革命、藝術文化等面向談論二十世紀發展,當中影像、文本不同層次疊合的手法,預示了高谷史郎日後的創作技法之一。此後坂本龍一與高谷史郎聯手不斷解構此作中的元素,2007年在山口資訊藝術中心(YCAM)推出《LIFE-fluid, invisible, inaudible...》時已可見坂本龍一對聲音的同步與分散,對影像與環境的思考的實驗。至2017年推出的專輯《async》(異步)則充分展現其對時間同步性的質疑與探索實驗。2021年於荷蘭藝術節首演的《TIME》可說是《async》的概念延伸,亦是已離世的坂本龍一(1952-2023)留給世人最深情的情書。

打破形式的束縛

《TIME》的舞台形式極為簡約,白色大型長方形投影幕位於舞台正後方,前方則是正方形的水鏡,若對日本能劇與「能舞台」夠熟悉即可辨識出當中「能舞台」的意象:投影幕(鏡板)、水鏡(本舞台)以及水鏡之外,此空間結構彷如「能舞台」的三間四方,以水鏡劃出了現世與彼岸的分界。除了舞台空間,《TIME》描繪結構亦借用了「夢幻能」的特徵,使其得以跳脫再現連續性的框架束縛,從而得以納入多種不同時長、面向的時間感。

典型的夢幻能結構是:雲遊四方的旅僧,召喚鬼魂到自己面前訴說一段關於鬼魂自己過去的故事,亦即在現世的時間中,召喚過去來到當下。在《TIME》裡類似旅僧與鬼魂的角色設定並不明確,主要由代表人類的田中泯取代,也因此讓時間感受更為自由與曖昧。如作品開始,清亮空靈的碰鈴(Tingsha)敲響,在泛音將盡之際,宮田真弓(宮田まゆみ)自右舞台演奏笙樂緩慢走出,穿越水鏡,消逝在左舞台。身穿黑色破舊大衣滿頭白髮的田中泯,顫顫巍巍地從左後方步行至水鏡邊,站立靜止,再緩慢地舞動。此時,肉身的現世時間與笙樂的自然時間,同時也是夢境的啟動,交織在一起。

燈暗中,田中泯朗誦夏目漱石《夢十夜》第一夜第一段的聲音響起,而空間裡充滿了混合著輕柔叮噹聲、水滴落下聲、鐘聲和金屬聲的電子聲響。水鏡中平躺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石原淋飾),田中泯趴在左側水鏡邊,專注地凝視著女子。隨著故事的敘述,田中泯的身體流洩出某種與之相應的情感。高谷史郎的影像從單純的水滴落在水面激起漣漪的畫面,逐步疊加上即時攝影的女子臉部、田中泯的手或是月亮、眼睛等圖像,並映照水鏡上。隨著弦樂以最弱的音量逐漸加大佔據整個空間,這也是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此時,影像轉變成田中泯在岩壁前行走,舞台上,田中泯以幽微的身體姿態走進水鏡。燈暗的下一刻,影像轉換為綠色森林,田中泯則在水鏡中的長桌面上進入了能劇《邯鄲》之夢第一段,而第一夜的時間,被打斷了。在此,田中泯的身上交錯著代表現世的人類時間,以及屬於夢境裡彼岸的時間,展現出「過去」與「現在」的時間與空間相互交疊、並置之感。


TIM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林峻永攝影)

時間的顯形與未顯

時間的異步性是坂本龍一與高谷史郎在此作品中最深刻與核心的表達與提問。《TIME》在開演前,劇場空間裡瀰漫著極微弱的雨聲直到碰鈴聲出現前,並且整部作品裡雨聲不時做為底噪襯托在電子聲響底層。雨聲不只做為環境噪音混聲,亦象徵人所處環境的現世時間,與清亮的碰鈴聲藉由空靈的泛音殘響,引領我們進入了異化的時空感對應;綿長的笙樂則啟動了夢境的時間,形成了多種時間感的交織,亦對應了肉身「過去」與「現在」時空的交疊。

從聲學物理性來看,聲音從發出的那一刻,就邁向消逝(死亡)。《TIME》以碰鈴響起,笙樂演奏為始,以笙樂、碰鈴再次響起為止,彷彿寺院的晨起暮晚,亦如同始與終,生與死,笙樂在此因而具有某種引路人的色彩,引領觀者入夢和夢醒的安魂。另一方面,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對於終究會消失的事物、人、感受而言,每個人都是最後的證人。」【1】萬事萬物皆會消逝,不同的物質性質有其不同的消逝速度與時間感。當水鏡上的漣漪投影到影像上,搭配地質岩層的影像、水鏡中的影像映照、田中泯的緩慢步履、電子弦樂聲中的鳥鳴等,此時,肉身的現身成為整體物質性空間在視、聽覺的連結,並且質問何者為虛,何者為實?影像紀錄即為真?水鏡映照即為虛?若內心的事物隨時間在現實世界消逝,現實世界的真實還是真實嗎?以地質學的眼光來看,人類的生命與所有不過須臾剎那,田中泯的肉身正顯現了蒼老脆弱的當下,與未顯的鮮活青春的過去和未可知的未來;水鏡的波紋與靜止亦是時間流淌的顯現。

於此,高谷史郎擅長的預製影像疊加即時錄像,或在即時錄像的實物畫面上疊加數位線條或程式碼,以打破畫面同時性。同時,影像亦如鏡板、浮世繪,在月升月落的時間流逝裡,映射現世人間圖像,如《邯鄲》中,盧生步入壯闊宮殿時,從具延展性的線條,轉換成當代城市高樓林立景觀和人群畫面,再逐步累積成為諸多數位照片的集合。不同的時空與不同步的時間性,不斷交織轉換,亦顯示出東方文化中,時間感的連續向來不是均質的特性。

在《TIME》裡,時間以最細微的變化在樂聲、影像、肉身乃至水波上顯形,在靜謐中以未顯之形勾畫感知意識,打破時間的同時性,展現時間異步之美。《TIME》無疑是坂本龍一一生最高、最精煉深刻也是最美的藝術結晶之作。


注解

1、呂迪格.薩弗蘭斯基(Rüdiger Safranski)。2018。《時間之書》,林宏濤譯。台北:商周。頁215。

作者按:本文標題借自貝托爾特.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憶馬利亞.A〉("Erinnerung an die Marie A.")一詩。

《TIME》

演出|聲音暨概念:坂本龍一/視覺設計暨概念:高谷史郎/舞者:田中泯、石原淋/笙演奏家:宮田真弓
時間|2024/03/08 19:30、03/10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