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川之夢:與坂本龍一和高谷史郎相遇《TIME》
4月
09
2024
TIM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林峻永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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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劉霆杰(東海大學表演藝術與創作碩士學位學程一年級)


水滴落聲,風吹鈴響——

清澈柔長的笙聲,迴盪於空氣中。

演奏家宮田真弓,渡過於兩岸間。

有如睡夢進入另一世界,

我們走進了生與死的分界線——

三途川

《TIME》為坂本龍一與高谷史郎於2021年合作所創作的劇場作品,團隊主要由他們倆,以及笙演奏家宮田真弓、舞者田中泯與石原淋組成。那時正是坂本龍一晚年患癌的時期——面對死亡的時期。劇作以夏目漱石《夢十夜》、及中國古典的《邯鄲》、《莊周夢蝶》三個文本為靈感概念,配以聲音及視覺設計,呈現他們對於非線性時間世界的理解——「現實並非全是可以被連成直線的點,而是像夢一樣。」

舞者田中泯緩慢老倒的身軀

精緻的放慢,仿真的形體,可見其強大的身體控制力

望向河中水,欲碰的指頭抖動而回,恐懼卻勇敢

投影著舞者的極近鏡頭,重疊於現實與虛幻之間

亦是觀看,亦是經歷

我在哪裡?死亡是如此亦近亦遠

時間、夢、死亡,三者之間以何種形式連繫著彼此?《TIME》舞台的中央鋪滿了水,左右兩側則是地面,其設計如把生與死的空間區隔開來,搭配投影變化的速度與縮放,時間流逝的感受頓時變得模糊。兩位舞者的身體在「時」與「空」的疊加之中,呈現出一個虛構斷裂的環境,三個文本的夢世界,突然浮現於觀眾眼前。

白衣舞者石源淋,躺在河裡邊緣,一動也不動

田中泯區隔於岸上,觀望著她的面容,答應守候她一百年

岸/河,生/死

兩個世界,此刻卻融於一體

時間是什麼?擁有時間意味著擁有生命,然而時間如夢一般虛幻。可以感覺快速、感覺緩慢;可以感覺連續、感覺斷裂。他們把《夢十夜》與《邯鄲》的故事拆開再組合,如同時間被拉長一樣。兩個故事和劇作其他要素也互相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沒有一般邏輯線性時間的領域。在此,時間被拆疊,被穿越、被瓦解、被糾纏。人類,活於折疊的夢,死於消逝的時間。

投影幕畫面穿梭移動,步行於森林和小屋間

踏上邯鄲旅途,有如記憶碎片——

田中泯躺上一張長椅上沉沉睡去

投影幕畫面一再縮小增加加速,整齊的鏡頭如監看室

觀看世界變化,仿似世界輪轉——

森林/城市・小屋/大廈

連續/斷裂・緩慢/瞬速

一切發生於此,一切發生於此

舞台水面猶如分隔開兩邊的河岸,象徵生與死之間的的三途川(三途の川)——日本民間傳說中分隔陰間與陽世的冥河。舞者田中泯一開始在河邊以懼怕的身軀走向水面,欲觸碰水面又心生猶豫,營造面對死亡的意象。他還沒碰到水面,舞台的近距離投影幕可見水面的些微波動,是三途川之水流——根據死者生前的行為,水流分成緩慢、普通、急速三種不同流速,為深淺不同的三途,視其人生前善惡指定一途。其後,他在三途川旁的河岸「賽之河原」堆起石塊,景像仿如積石之刑——於賽之河原用石頭建造積石塚或是積石塔才能渡河至彼岸的刑罰。而積石之刑也是一個薛西弗斯式的時間輪迴,因為每次在塔建好前,惡鬼都會來破壞,使得受刑之人必須不斷重新堆塔。他再以石塊造出踏腳石,欲以渡河,然而三途川的河水不具浮力,且含有能夠腐蝕靈魂的劇毒,涉水渡河只會迎來痛苦。

拿起河邊灰黑的泥土,砌成一塊一塊的磚頭

把它們一級一級地放到河裡,造成得以渡河的踏腳石

渴望跨越生/死——

或許是為求帶回愛人?

或許是尋求極樂國度?

此時死亡並不可怕

因為我在死亡中活出生命

活・出・時・間

在河的對面,是《夢十夜》故事展開的位置,舞者石源淋演繹的女性,最後化成了花朵。難道不是象徵離別與死亡、帶著悲傷回憶的三途川之花嗎?三途川之花,亦即彼岸花,多生長在墓地或荒山野嶺等陰冷處,在日本的花語是悲傷回憶。因其葉落花開、花落葉發,花葉永不相見猶如離別和死亡而得名。彼岸花的花香有點像百合香,傳說香氣有能喚起死者生前記憶的魔力,讓死者做一個帶著深埋在心底的種種情緒百感交雜的夢。舞者田中泯歷盡艱辛堆砌石級,欲求跨過三途川,然而在對面迎來的卻是悲傷的彼岸花,不過這一切也或許只是一個夢。

日升,日落

雪白百合不知何時已延伸至胸前

說時遲,那時快

低頭一凝望,花莖長胸前

百年時間被劇場壓縮得驚訝

卻禁不住為故事真實而震驚

一夜,也不過是百年

也不過是場夢

如死亡

生死交界的三途川,於此忽然對應上《夢十夜》的百合花與《邯鄲》的夢。坐在劇院的觀眾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的三途川戲碼,而這也不過是我腦內的無限聯想,無限延伸至內在世界的彼端。《莊周夢蝶》,我是不是也在「觀者夢冥河」?囚禁在劇院的線性時間裡,夢到斷裂的記憶碎片,與坂本龍一和高谷史郎一起渡過了千年之境。何為真實?何為虛幻?

一切發生於此

是哪裡?是等待栗飯之間/是千年極樂之中

是半日/是五十年

是醒悟/是酣迷

是一夢之間/是事過境遷

夢與時空,又有何別?

是幻卻不偽

時間,並不是語言所能闡述;夢,亦不是語言所能表達;死亡,更不是語言所能理解。三者與其關係,只能意會,不能訴說。這正正便是坂本龍一所指,音樂、藝術、夢境的世界。遵循線性時間思考邏輯的我們,在建構於這種邏輯底下的文字中,又能回應《TIME》多少?在劇院中,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死了一回,在三途川中遇上坂本龍一和高谷史郎。零碎的記憶像夢般消散,失去時間的故事在邏輯之路中打轉。

投影的巨浪,在那久遠的距離湧動著

田中泯的背影在滔天白頭下

只見渺小

忽倒下

死去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三途川

我們離開了生與死的分界線——

有如夢後回歸所謂現實,

演奏家宮田真弓,渡過於兩岸間。

清澈柔長的笙聲,迴盪於空氣中。

水滴迴聲,風吹鈴響——


補注:本文藉獨立段落之詩行形式,亦為呼應《TIME》中的詩意,非線性時間的邏輯,折疊的時間、與斷裂的夢。

《TIME》

演出|聲音暨概念:坂本龍一/視覺設計暨概念:高谷史郎/舞者:田中泯、石原淋/笙演奏家:宮田真弓
時間|2024/03/08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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