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思菁(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微暗燈光下,黑謐的水面映照著同為空無的灰黑螢幕,著白衣之女樂師宮田真弓(宮田まゆみ)自舞臺進入,笙音隨其呼吸吹奏穿透空間,輕淼肉身緩緩向左舞台前行,過水無痕,僅方入耳的悠悠樂聲喚起恆長記憶。相對地,舞者田中泯(Min Tanaka)則以仿若歷盡滄桑的肉體踽踽獨行,破劃水鏡勾起漣漪般涉水而入,離開;再進入,雙手爬抓試圖型塑粉塵泥土,離開;再進入,躺臥長凳夢迴一生,離開;再進入,在水聲滂薄中撼動,雙手微微上舉,傾倒;如臥佛如塵土如地根的肉身靜置,未曾回眸,離開;再次進入,前行、返回、或者其實從未回返。
肉身之「現」與「逝」、「隱」與「存」,在坂本龍一(Sakamoto Ryūichi)編作的音樂中,泯除了二元疆界,當消逝與存有「同步」,反讓劇場中的顯現與幻滅「非同步地」既交疊又併行於樂聲存續之間。然而,僅有臺上那一方淨水,如鏡之水,是液態的水。無論誰涉足,無論誰倒下,無論樂聲輕拂,無論夢蝶或夢醒,無論大雨磅礡或涓滴不進,無論波紋陣陣或平靜如滯,無論劇場時間或真實時間。水,依然是液態的水,在劇場空間中表演著存在於液態的水,以自身為鏡,照映出人類肉身的物質性與意識中的萬世幻象。
坂本龍一(聲音暨概念)在每一段落編織的不同樂章,似乎企圖運作為不同長短的演奏旋律與休止符標記,營造出如夢似幻的劇場時間感知。搭配上視覺設計暨概念高谷史郎(Shiro Takatani)的影像臨場,無論是靜謐千古森林綠意、支離破碎的現代都市景象、襲捲滿溢的層疊巨浪,或是靜默灰黑的螢幕本色等。讓視覺與聽覺的感知,時而分頭岔出軌道各自運行,時而又接軌交織融合,提供一個相互指涉也保留多元意涵的空間。然而,無論視覺與聽覺元素之安排,是刻意同步或非同步,最終卻似乎都被迫臣服文本語意的強大渲染力之下,彷彿警語般地文字依序懸掛於臺上,被一字一句地緩緩陳述其敘事【1】,雖頗具詩意與哲思,卻也壓縮了詮釋的開放可能性。
田中泯的肉身獨行,我認為不僅止於揭露人類和自然抗衡的徒勞感,更是彰顯人類艱苦堅持的自我意識之創造空間,無論是萬年一瞬或者一瞬萬年,人類時間的「綿延(duration)」【2】取決於自我意識,是人類特有的意識運作而成的真實感知時間,這並非社會性時間與被切分量化之空間歷程所能涵蓋的。同樣地,與象徵大自然而以平順無痕漫漫同向的女樂師與笙音相比,人類肉身的踽踽前行,如同非同步的音調與節奏,機緣地與自然時間之節奏刻度交會,或順行或逆天或抗衡或臣服,成為劇場時空場域的延異變奏旋律。如同音樂的休止符可能成為延長音、留白或者續存呼吸等,有不同延異形式之可能;演出者同樣反覆展演的肉身暫留、傾倒、躺臥,也成為千年回眸、意識轉生或原地續存等多樣肉身意識之可能性。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這也讓觀眾在自我意識與想像空間中將所有元素組織演繹,成為須臾片刻卻又刻久永恆地不斷自我衍生的即刻展演。呼應創作者們運用劇場時空幻象之企圖,在腦海記憶中片刻留存的「肉身銘痕(corporeal inscriptions)」轉化為恆久如常中的瞬息萬變,於終場成為觀眾對大師遺作的感悟與聲聲喟嘆⋯⋯
注解
1、《坂本龍一 + 高谷史郎 TIME》演出使用的文本為:夏目漱石《夢十夜》、《邯鄲》、《莊周夢蝶》。
2、「綿延」,法文durée/英文duration,為亨利·柏格森 (Henri Bergson) 討論生命與時間的理論概念。
《TIME》
演出|聲音暨概念:坂本龍一/視覺設計暨概念:高谷史郎/舞者:田中泯、石原淋/笙演奏家:宮田真弓
時間|2024/03/09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